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鬼眼新娘2 作者:青鸟 内容简介 时下,《鬼眼新娘2》在网络领域非常流行。新浪、腾讯、红袖添香网站超过5000万的火热点击。《鬼眼新娘2》中有天赐的奇异姻缘,在劫难逃的命数轮回。作为主人公的她是劫难的源头还是救星?离奇诡谲的经历,幸或不幸?灵异的神秘面纱正在层层剥开。 第1节:西山冢(1) 西山冢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正午,野草被烈日烘烤得打了蔫儿。稻谷飘香,玉米地里一片金灿灿的耀眼光芒。我脱掉鞋子,赤脚走在柔软的泥土上,肆无忌惮地与大地亲近。阳光下散发着烤熟了的泥土味儿,肥沃的田地滋养了又一季的收成。山洼里不知名的野花大片大片地盛开,发出璀璨的胭脂般的绯红。我站在山洼口,向不远处的地方张望,水稻的秆发出甜甜的薄荷糖一样的清香,我知道,我快要到家了。 “上车喽!”司机在叫唤,半路下来如厕和休息的旅人匆匆跑向长途客车。苹果也在喊我。终于恋恋不舍地穿上鞋子跑上车,旅程继续。莫急哦!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回到舍卜坡了。 开学前我要回趟老家祭祖。 苹果和大吉普与我同行,他们是一对儿恋人。 傍晚时终于到了村口,闻到久违的气息。麦秸秆被放进炉灶里烧得噼啪作响,发出一股幽香,透着麦草的烟味儿。 可惜物是人非,奶奶的故居显得那么萧索凄凉。 正当我冥想追忆过去时,木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一个穿桃红布衫水蓝色裤子的妇人走出来,是我大妈。 “呀!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家的小家雀吗,怎么,飞出去了还知道回来看看啊,我还以为你被狗吃了良心把我们全忘了呢……” 苹果不高兴,把我拽到一旁:“若惜,这人谁啊,怎么说话这么让人讨厌呢?” 我无奈笑笑:“没事,我大妈。” “大妈?” “就是我大伯的老婆。” 奶奶在时,大妈对我还客气一些,如今奶奶走了,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说话都提高了嗓门。 “我回来看看,还有十几天就开学了,趁这个空当回来给奶奶扫墓。”我一边说一边拉着苹果进了门。 “啧啧啧……说得可真好听!你自己回来,这后面还拖着两个,我这里又不是菩萨庙。”大妈脸上的褶子没让她显得慈祥,反倒多了分小家子气。而大伯则站在一边尴尬地搓着双手。 苹果的直脾气上来了,上前就要与她理论。 “苹果!”我急忙拽回她,冲大吉普使眼色,让他赶紧把苹果带出去,她急脾气,会闹僵。 大吉普拉着苹果闪出去了。 昏黄的灯光照在大妈身上,拖出了阴森的影子——奇怪!我在她的身后看见了一个颀长的影子,那是个手拿镰刀的魔鬼影子,獠牙上还分生出了锯齿。 我吓了一跳,向后退去…… 我瞥见大妈厌恶的眼光,不敢再询问她,只得小声问大伯:“大伯!我回家来扫墓,只住几天就走了,奶奶的床能让我们用吗?我们两个女孩儿睡炕上,那男孩儿,让他打个地铺吧,不是有一间小屋子空闲着,放了杂物吗?” 大伯犹豫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楚,他又指指大妈。 我明白了,大伯不当家,还是要问大妈。 可是我得到的回答令人大吃一惊:“哪里有空床给你们用,家里的房子早出租给别人了。” 别人?我诧异:“奶奶的房间,你们也给出租了吗?” “租了,都租了!”大妈一脸不在乎。 “都租了?”那更奇怪了,这穷乡僻壤的,怎么会突然来很多人租房子呢?谁要旅游也会找些风景优美、交通便利的地方啊!谁会来这儿…… “没你们的地方,要睡在院子里打个地铺就行了,凑合凑合!”大妈不耐烦了。 “那怎么成呢,虽说是夏天,但是山里后半夜露水大,还是容易着凉的。他俩都是城里的孩子,我总不能让他们生病了啊!” “你跟我嚷嚷没用,我都跟你说了房子都租出去了……”大妈没好气地回屋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什么人会到这里租房子长住? “若惜!”苹果在门口有点委屈地看看我,指指自己的肚子。 “哦!对不起啊!我忘了,这就去做饭!”我转身跑向厨房。 炉灶里的火已经熄了,没有人情味儿一样冰凉。 我去柴房抱了捆麦秸秆,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摸黑到窗台边找到火柴,“刺啦”一声,火引着了。 第2节:西山冢(2) 奇怪,家里似乎来了形形色色的“外客”,只是我一个也没见到。 谷场上。 星星密密匝匝在天际的黑幕上闪耀,没有皓月当空,黑云遮挡了光亮,夜很静。 我看见苹果和大吉普都已睡去,就托着脑袋仰望星空,想心事。暑假期间我经历了一场离奇的失踪,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失踪的日子变得褪色斑驳,有很多东西怎样努力地想也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只停留在一处隐秘的别墅里,我和一个叫做明阳的人在屋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可是后来呢?每次想来都是头痛欲裂,那一段空白的记忆,究竟发生了什么?大森林和明阳都不见了! “汪——” 两声狗叫,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们都被惊醒,见是奶奶家的看门狗大黑。 “这狗像是来找你的。”大吉普跳下草垛奔过来。 “我今天在奶奶院子里都没看见你呀!”我梳理它的鬃毛,发现它的牙齿咬得很紧,“吃的什么东西?”我让它吐,它呕了半天,吐出一块骨头。 光线时明时暗,天上的厚重云朵被大风吹得呼啦呼啦散去。我把那骨头捡起来看,顿时怔住——那是一块人的骨头,一根手指头! 大黑静默地坐在地上,乌黑的大眼睛里能沁出一种叫做忧伤的东西。 难道这村子里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儿? 三人无语。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 天亮后我要上山,奶奶的坟冢就在上面。我对他俩说:“扫完墓我们就回去吧!不要再在村子里待着了。” “为啥?”苹果问。 “别问!”我无法解释我的不安,心中惶恐。 “不着急。”大吉普说,“还有十天才开学。” 我只好看向苹果,至少她该和我想法一致。 “大吉普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她任性起来,“他不走我也不走。” 大妈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俩的心情,两人早就盼望到乡下体验一下田园生活了。我叹口气,继续上山。 荒草长得茂盛,这山中埋葬了经年累月的尸骸,积累了匆匆悠悠的故事。正因为这样,泥土喂噬了血液,生命力才如此旺盛。土坡有点儿滑,看来夜里降的露水都在半山腰处接了湿气。快到山顶的时候看到了奶奶的坟。冢的两旁有两行整齐的槐树、杨树,似乎是守坟的卫士,枝叶也长得茂盛,伸出手臂能把人拦腰抱起。 我把提前准备祭祀用的水果放在碑前,拿小铲子添土把坟头加固垫高。苹果和大吉普蹲在一旁拔草,满头大汗。大吉普拽拽苹果的袖口对我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好多话想对你奶奶说吧?我们先去别处……” 我拿出朱漆给坟头上的篆字描红,很认真地描,一遍又一遍,直到朱漆的红变得像血一样。青灰色的石碑很无辜地看着我,我坐在它脚边,偏头靠着它。 奶奶!我好想你! 我低下头撸起一撮草,看看石碑上那个慈祥的容颜,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奶奶!您曾经交代过我,离开村子后就不要回来。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实在很想你!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说!你能听见吗? 我仰头看看天,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有星星点点的光洒下来…… 一别两年多了,该从何说起呢?我遇见了两个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人。 那个伟岸不凡的男人叫大森林,他总能运筹帷幄,每次都及时出现于我遭遇危险的地方施与援手。这太神奇了,就像在做梦……我好像很喜欢他,可我们总是唯唯诺诺的,好没出息。 而另一个人不同,那个叫明阳的家伙。他像个滚烫的火球一样无止境地挥发他的热情豪放,跟他在一起时,我可以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即使遇鬼时惊骇失态也不觉得尴尬。他像个任性的孩子,把礼教束缚抛掷脑后,狂傲不羁,还有……他也是个天生鬼眼。 奶奶,为什么我在暑假这一个多月里的记忆是残缺的?我仿佛被人施了催眠术。 催,眠,术?! 大黑又跑上了山,它低着头,吐着红舌头,眼睛顺着右边的一排树盯着前方。“大黑,你经常来看奶奶吗?”它跑到我脚边的时候趴下,喉咙里有呜咽的声音。我想弄点东西给它吃,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都没吃早饭。 第3节:西山冢(3) 一下坡就看见那两人正躲在一棵泡桐树下说悄悄话。大吉普把头枕在苹果腿上,惬意地闭着眼睛。苹果正拿了个牛角耳勺在给他掏耳朵,打远处看有点像猴子拣虱子。 “起来吧!我们下山,肚子不饿啊?”我一阵风似的飘过去,大黑紧跟在后面突突地往山下奔。他俩赶紧收拾停当跟着下来。 半山腰处,大黑缠住我的脚,明显地挡住去路,嗷嗷直叫。怎么了?我诧异。它直勾勾地盯着我,朝北边甩了甩头。 “你想让我……去那边?”我指一指北头。 它一躬身子,朝北边走出几步,停下来看看我,又转身继续朝北走。要去干什么?我踌躇片刻,跟过去。 “去哪儿?”苹果叫我。 “不知道,”我说,“大黑似乎想引我去一个地方。” “北边?”大吉普问,“你家还有亲戚葬在北山头吗?” “应该不会……”我想一想,“《葬经》说:葬都,乘生气也,意思是说立坟安葬,要在有生气凝聚的土地上。阴宅风水偏重于龙、砂、水、向,就是以向收水,以向拨砂,配合二十四山以及二十八宿和纳甲水法原理来综合分析。这山的北面砂飞水走,是极不适合做冢的。我家在清末是大户,注重祖先葬地的风水,像我家族的葬地都是砂环水抱,适宜安葬的,怎么会有亲戚葬在北面?”我皱皱眉头,感觉到北边的阴气越来越重。 “哇,你好厉害啊!风水你也懂?”苹果的嘴张成了一个夸张的O型。 “哪懂啊!”我笑笑,“那学问可大了,我只听奶奶讲过点儿皮毛。” “汪——!” 大黑突然狂躁地叫起来。怎么,附近有人?举目四周,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你叫什么?”我上前按住大黑,让它卧倒,安静下来。 “若惜!”苹果环抱着胳膊,往大吉普身上靠,“我怎么觉得好冷啊?” “冷?” “嗯!是冷!你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她拉起袖子给我看。 我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忐忑:湿气越来越重,人的眼皮和脚跟都沉重起来,甚至不像走在红尘中的感觉。这山上大概坐落了上百个坟冢,阴气自然要比山下重,树木密集,阳光似乎都被遮蔽了,感到冷也不奇怪。“先回去吧!”我拉着大黑下了山,疑问暂且抛在脑后。 路上苹果冷得发颤,大吉普把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又摸了摸额头:“好像烫起来了。” “是不是昨晚睡场院着凉了?”我担心,“我还是去跟大妈商量商量,睡屋里!” 大吉普问:“她要是不答应呢?房间都租出去了,哪里还有空地?” “她贪小便宜,我们付费住宿,只当住店。”我这么说,可是西屋和奶奶的房间究竟住了什么人?这个问号郁积在胸口拂之不去。 进门后发现,院子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人都去哪儿了? 大吉普踮着脚尖就往里屋方向走。我问他做什么,他不做声,只扒着门缝往奶奶那间屋子里面瞅。苹果也像是立刻来了精神,冲上去看。 门上了锁,只能推开一条缝,没有阳光,里面黑洞洞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锁,村里家家户户都没有大白天上锁的习惯,除非是出远门,何况这是内屋的套间,谁会进来? “走啦!没什么好看的!”苹果嘟着嘴埋怨一声,“什么也看不见嘛。” 大吉普虽然扫兴,但仍是心有不甘:“若惜你有没有钥匙啊?满足一下好奇心啦!” 我冲他憨笑,摊开空空的手掌说:“我去做饭。” 跨进厨房时,觉得身后一直有轻微的脚步声跟着我,猛回头,见是大黑:吓死我了! 我在灶台上找了块儿甘薯丢出去,它一跃而起,咬在嘴里硌牙,咽喉里一边发出“呼噜”的声音,一边流着哈喇子。我忽然想起来大黑去谷场找我们的时候,嘴里咬着的人骨手指:“大黑,你在哪儿找到的那骨头?是个人的手指啊!你不会是饿极了上西山把谁家的坟给刨了吧?” 话未说完,身后似乎有个活动的影子闪过。 第4节:西山冢(4) 我回头,什么也没有。 再转头,门“吱呀呀”地慢慢关上了,屋子里一片死寂。 “谁?”我的气场大乱,呼吸急促,心脏剧烈震荡。 大黑突然发狂了一样暴躁地狂跳起来,一边跳一边狂哮。“嘘!安静!”我命令道,强制地按下它的头。 “谁在屋里?”我冲着黑漆漆的灶台后面闷声问一句。 万籁俱寂,太静了,让人很不自在。 自己吓自己!自我安慰一番,轻轻踢了大黑一脚,“咱们把门打开吧!屋里太暗,还没到掌灯的时候。” 大黑懂事地闷着头向前走。门刚开一个口子,它便一猫身蹿了出去。再想把门打开大点儿的时候,门板又重重地关上了。很奇异的感觉,有股力量与我相反。门板严丝合缝,空荡荡的屋里只剩下我,还是安静得出奇。 我摸到火柴打着洋火,支上一盏小小的酒精灯。忽然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白色衬衣、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不漂亮,但是很温柔,眼睛一笑成了弯月,只是脊背有点驼了。她正站在灶台后面掀锅盖,阵阵扑着热气的白雾从锅里腾上来,扑在她的面颊上,面色似乎瞬间红润了很多。 我刚想问她是谁,她已经抬起头冲我这方向大喊一声:“梅雪、东子、良嫡,快来喽!你们最喜欢吃的八宝粥好了……” 门“吱”的一声开了,跑进来三个孩子,纷纷从我身边擦过。最大的女孩儿大概十岁左右,稍小一点的大概七八岁,最小的不过两岁多,跑动的步子还不稳当,摇摇晃晃。中年女人笑着假嗔一声:“梅雪你做大姐的,怎么不看着弟弟呀?” 被唤作梅雪的女孩儿折过来,一把抱起弟弟,走过去把他放在灶台上。小男孩儿趴在锅沿边往里看,说着口齿不清的话:“娘,良嫡饿。” “就好就好。”女人怕小孩掉进锅里,赶紧夹住抱在胳肢窝下面,一边用大勺舀锅里的粥喝,一边说,“中了,中了……” 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客人?听口音是外乡的…… 正诧异时,我手中的酒精灯突然灭了。一阵阴风呼啦呼啦地刮,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黑暗中的寂静。 方才的一切影像都消失了。 奇怪! 门还在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我正要去开,却“当啷”一声被撞个正着。 苹果正推门进来:“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门后面。” 我有点恍惚,一时间适应不了外面明亮的光线。再回头看,灶台前后都是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背后有凉飕飕的阴风在吹,后脖颈变得又凉又硬…… “大吉普叫你过去呢!”苹果说,“我们不会用你家院子里的那口井,他压了半天也没见有水出来。怎么弄的?” “哦!”我跟着她出去,“忘了跟你们说了……” 后院正中间,大吉普正在使了蛮劲地压水,满头大汗却没见成效。他冲着我大喊:“这东西怎么玩儿的?快来帮帮忙。” “好玩吗?”我问他,“我看你可是意犹未尽呀!这是山里人吃饭的家伙,跟城里的自来水管不一样。喏!像我这样……”我从缸里舀半瓢水出来浇进压水的槽眼里,同时压动铁杆,有两声拔气门芯一样的声音,渐渐地槽里引上了水,再压杆,地下泉水就像潺潺的细流一样不断涌上来。 “真好玩!”苹果冲上来抢铁杆,“我来我来,这么好玩的东西怎么能错过。” 我没跟他们凑热闹,回厨房去做饭。忽然胳膊上起了很多细密的小疙瘩,浑身打了个哆嗦。心神不宁地抬头望天,天边大块大块的黑云席卷而来,刹那便堵住了风眼一样。院子里的槐树叶子迅速地打了卷地往下落,它们似乎也在瑟瑟发抖。我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耳朵似乎聋了一般再听不到风声。 再回到厨房,一切正常。被烟熏黑的灶台,锅是冷的,压根没有热气冒出来。现在已是秋时下午两点左右,这个时刻是乡下最安静的时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我支起灶火,搬了把小马扎等水烧开。曾经,我也是这样坐在灶火前为海哥哥他们做饭的,门被推开,他笑盈盈地走进来对我说早上要上课。我从他逆着阳光的身影上看到了预示的凶兆,他脖子上被穿了鸡蛋大小的圆孔,有缕淡金色的阳光从那个孔里射出来。马扎翻了,我吓得坐在地上。我预见了他的死亡,可是在他奔向死神怀抱的时候却没能拉住他…… 第5节:西山冢(5) 我盯着灶膛里的火苗发呆,麦秸秆烧出的黑烟熏疼了眼睛,有两行泪涌出来,我没有擦,任它流吧! 火! 红彤彤的火焰。 我的脑壳像被什么重物击打了一般,突然有一点清醒。我似乎见过浩大的巨焰燃烧,就在我面前。骇人的,悲惨的,火光冲天……什么时候?我盯着它,噼里啪啦的麦秆烧卷折断的声响似乎换成了更为剧烈的震动、更刺耳的声响…… 那是什么?脑壳里有景象在渐渐生成,我好像想起来了…… “咚——”有人把门踢开,抬脚走进来。扫了一眼,当没看见我,径直走到柴堆后面,摸出一篮子鸡蛋就走。 “大妈,我想煮鸡蛋面,给我留两个吧?”原来她把鸡蛋也藏起来了。 她没理会,继续往外面走。 “大妈,我向你买。”我站起来掏口袋。她赶紧凑过来眼睛死盯着我的动作。 “给我三个吧!”我把零钱给她。 她撇撇嘴:“你还用我的锅烧我的柴了,这些你咋不算啊?” 我怔了怔:“好吧!我用了多少柴多少水多少粮食,您记笔账,等我走的时候一起给您付了,好吗?” 她嘴角咧咧,假惺惺地说:“也就是看在亲戚的分儿上,不然谁肯让你赊啊?”她迈着小脚走了,灶台上放了三个模样十分小家子气的鸡蛋。我拿在手里看着笑了:“怎么长得和你们主人一样小气呢?” 再抬眼的瞬间,感觉身后站着有人。我一惊,回头,竟是先前见过的一个小孩子。叫什么良嫡是吧?我正要问,你从哪儿来?话没出口,他就扑上来争抢我手中的鸡蛋。我迅速地收回:“哪家的孩子,咋没礼貌呢,还没叫姐姐就抢东西吃?”本想逗他,谁知小男孩儿却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么不禁逗呀!我冲他做个鬼脸:“你是不是饿坏了?别着急,这是生的,我煮熟了给你吃,好吗?” 小男孩儿破涕为笑,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拍巴掌,高兴得一蹦一跳。 “不许要她家的东西!”一声怒喝。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稍大一点的男孩儿已经站在了我身后,他一把抱起小小的良嫡拽到身后,像面对着十恶不赦的歹人一样面露凶狠仇视的目光,指着我教训良嫡:“你记得!她是蓝家的人!是我们的仇人!记清楚了!”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踌躇,忽听墙壁的方向传来一阵冷冷的笑,含着鄙夷和讽刺。 “谁在笑?”我扭头过去看,墙壁仍是墙壁,壁前没有任何人出现过。 再回头,方才说话的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若惜,”苹果在我面前挥手,“想什么呢?” 我们三个人,一人端着一个碗,吸溜吸溜地吃鸡蛋面。只是鸡蛋小得可怜,实在不解馋。说实话,人一进山就知道什么是知足了。山里连个像样的火腿肠都没的卖,肚子饿的时候哭天都没用。 “没想什么!”我用食指弹她的脑门,“快吃!吃完我带你们去四处走走。” “好,好。”她满心欢喜地努力扒筷子,飞快地往嘴里填,“我早就想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了。” 呵呵。我在想,若是我九岁那年被送回乡下奶奶家的时候就能遇见活泼开朗的苹果,是不是我的性格就不会这样沉默少言而孤独?可是过去的时光没法更改,就像我不能让海哥哥死而复生,也同样不能求奶奶永生常伴。生活是严谨固执的大钟表,一分一秒地向前走,永不回头。 饭后我们走了走村子外围的水塘,那里已经没有了孩子的欢笑嬉闹,当年海哥哥他们的青春涟漪也都同水波的荡漾一起消失在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光里。水面平静极了,让人想到荒凉。 “若惜你小时候上学的地方在哪呀?”大吉普问我。 “咳!咳!”苹果像个领导一样虚张声势,“不用脑子也想明白了,若惜这么聪明,十六岁就上了大学,肯定是自学成才的!是吧?”她回过头来冲我挤挤眼睛。 我配合地点头。 以前村头有个乡村学堂,如今也荒废了,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过去那个曾经赞美过我的民办教师也不见了踪影。我们站在红砖小屋前透过铁窗向里面看,一片狼藉,翻倒的残破课桌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第6节:西山冢(6) 这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才短短的两年时间,就已面目全非? 我们顺着夕阳西下的方向回家,土路上的影子被余晖拖得很长很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情景很让人“闷”,比王菲歌词里的闷更令人惆怅费解。大吉普把苹果拉到前面说悄悄话,渐渐拉开了距离。对面走过来当年丢失了黄牛去向奶奶寻签问卦的老郭叔,他比往年更显苍老,脊背也弯曲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身后依旧牵着一头黄牛,却已不是当年的那头。 “老郭叔。”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跟他打招呼,“家里还好吗?” 他抬起枯黄的眼珠上下打量我,像审视一个陌生人。末了什么也没说,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把头垂得更低。 “若惜,”苹果回头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我摇摇头:“没事,走吧!” 我不明白。 以前蓝家是多么令人尊敬的村户啊!以往奶奶走到哪里,众人隔着老远也会打声招呼,嘹亮的声音,从田东飘到田西。如今怎么了?我在乡亲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和厌恶。 复杂的厌恶。 这个认识让我浑身一颤。我想起了那个叫东子的男孩,他指着我对他弟弟教训:她是蓝家的人,是我们的仇人! 我决定回去好好盘问大伯一番。 夜幕降临的时候大伯他们仍没有回来。我叫苹果和大吉普先在大妈的屋里休息。 “你不怕他们回来说吗?”大吉普似乎更喜欢坐在门墩上,大黑偎着他的脚装酣。 “大概今儿晚上不会回来了。”我是这样猜测的。 “怎见得?” “大妈连她常用的牙刷毛巾都拿走了,”我说,“看来是躲到亲戚家去了。” “躲你?”苹果觉得不可思议。她正在昏黄的灯光下为大吉普补袜子,男生的脚不知是不是天生具有破坏性,好端端的袜子总是顶破大拇指的位置。 我看着苹果灯下走针的样子:“真难想象,原来你身上也有母性光辉呢!” 她温柔地一笑,似乎也羞涩:“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做娘的不心疼,谁心疼呢?” 嗯? 我心里一惊,这是苹果说的话吗? 身子向后颤一颤,才发现和我说话的人根本不是苹果。面前这个在灯下捻线穿针的人正是白天我在厨房见过的那个中年妇人。她天庭饱满,皮肤白皙,眼帘低垂,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袜子上。袜子?这捏在手中的袜子已经全然不是大吉普的,这是个小巧的孩子的袜子。 我惊愕地向后倒退,一时间天旋地转。 “大吉普!”我冲着门那儿喊。 他慢悠悠地抬起头看我:“怎么了?” “苹果……”我指着苹果给他看,自己又呆愕。 没有错!眼前穿针引线的人的确是苹果,哪儿来的中年妇人? 我张了张嘴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若惜你是不是没休息好?”苹果停了手上的活问我,“你脸色好差哦!” “没……没事。”我起身站起来,“我想出去走走。” 我走到前院,看着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的青白色印子,心里空落落的。这是不同以往的茫然,如今这座冰冷的院子让我感觉它不是家,太陌生了。 第7节:滴血的枣树(1) 滴血的枣树 小佛堂。 奶奶最常去的地方。 我走过去,短短的一截石路上已经长了青苔,佛堂边有几颗枣树,上面挂了些橘红色的果实,还没到深红。看来这里真的很久没人来过了,不然爱闹的孩子会把未熟的果实摘光填腹。我站在佛堂的两扇木门前,有些沮丧——上锁了。 奶奶在世时这里从不上锁。 舍卜坡是个敬畏神明的地方,乡民虔诚,从不做违背菩萨的事情。 我背对着木门,仰望星空,夜凉如水,寒意让人一阵阵头脑清醒。忽然间,我感觉到背后伸出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来,正抵住我的后背…… “呃?”我惊错地回头,身后并没有什么手,却见一枝伸长的树枝正在挠我的后背。顺着树枝往下看,竟是苹果。她蹲在暗地里捂着嘴笑。 “想吓死我啊?”我用手抵住胸口,心跳得像擂鼓一样。 “谁让你专心致志地研究天象呢!我从后面进来你都没发现。”她丢掉手中的东西,站到我旁边跟我一起仰望,“看什么呢?” “我在看天上哪颗星是奶奶,哪颗星是海哥哥。” “嗯。他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 “你怎么知道?” “有些事不能勉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声音一出口,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刚才这句话绝对不是苹果的声音,是个有几许沧桑的中年妇人的声音。 我惊讶地盯着她的脸看,看了半天没有看出端倪。 “我脸上有字啊?”她也回头来看我,一脸俏皮,与平常无异。 我又惶惑了。 夜里我们没有去稻谷场,在大伯的房间睡下。我和苹果睡在炕上,大吉普把两个供神用的高高的四角桌并在一起躺下。我问他能行吗?他的脚还伸在桌子外面。他说没问题,只要不是头耷拉在外面就OK。 入夜之后。 “苹果……”我小声地叫她。她睡熟了,双目紧闭。 我爬起来跳下炕,经过大吉普的时候看看他,他已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从窗台上拿了手电筒,轻轻打开门出来,反身关住,提着一口气来到奶奶卧室前。伸手往房檐上面一摸,就摸到了一个穿红绳的钥匙,呵呵,这是大伯的老习惯,看来没改。白天没有告诉大吉普钥匙在哪里是有意要遏制他的好奇心,现在,夜深人静,我想看看奶奶的房间有什么变化没有……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闻到了熟悉的香樟味儿,那是奶奶最稀罕的老木墩的气味儿。主人已经不在了,旧物还有怀念的气息。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冲动,鼻子也发酸起来。 屋里肃静得很,风从窗户缝里刮进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有些骇人。窗棂上的木条微微晃动,房间里有细细碎碎的声响,仔细去听,又似乎是风声。这间房十分阴凉,夜里更添寒气。手电筒的光亮微弱,我想可能是电池不足了。照了一圈准备出来,似乎这里没有变样,还是奶奶在世的时候的布局。 转过身来猛然发现,房门后面有一个又黑又长的东西横躺着。这是什么?我一步一步地走近…… “呀!”吓得我差点坐到地上。 一口灵柩。黑压压的棺材板上还有未干的涂料痕迹,散发着某种幽暗的气味儿。 两个条凳支撑着沉重的棺木,棺材板底下的地上还是湿的,有液体流出来。以我的常识,它肯定不是空棺,板材上面有阵阵凉气泛出,棺木的夹层和边上就肯定放有大块儿的冰,现在是夏天,那是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做的措施。坚硬的冰缓慢融化,再有人把融化的水放出去。山里没有先进的福尔马林液,不可能医学防腐,这是最原始的办法。且这棺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质量下等,山里人虽然穷,但对自己的后事十分讲究,舍不得吃穿也要准备一副好棺材。这口油漆劣质的棺木肯定不会是大妈自己留用的, 且……村里的旧历还有规矩,人死后过头七,要把棺材在死者生前住过的屋里停放七日。 难道,这棺木里躺着的人,生前住过奶奶的屋? 我把两个拇指用力地按在太阳穴上,默默念着明阳告诉我的话:恐惧来自你的心,只要你战胜了自己,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我念着,反复地念着,小小的声音汇聚成了巨大的洪流一般在屋顶响起,盘旋不去。似乎屋顶多了一层底儿,有人正踩在这层底儿上面踱步,步子里面含有焦虑,忧心忡忡,接着是叹息,连绵不断。 头皮一下子麻了,脖子后面像被灌了雪一样冰凉透顶。我想夺门而出,可是双脚却不自觉地向那漆黑的棺材靠近,似乎有种力量在牵引着我。 我站在棺材前,汗如雨下,想走,双脚却黏在地面抬也抬不动。忽然间,棺材的盖子动了,棺盖合缝处发出“刺刺”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在推动着棺材盖子。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正无力地垂摆在大腿两侧,连手电筒也不知去向。 第8节:滴血的枣树(2) 刺啦刺啦的声音,棺盖一寸一寸地挪动,我额头上的青筋已经突突向外凸起,跳个不停。一种强大的恐惧侵袭过来,我想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它。可是……我的脖子……动不了了,似有一双粗大冰冷的手按住了我的头颅,一动也不动,强制地让我看向缓缓打开的棺盖…… 什么人……在这里? 我的双腿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膝盖更硬得打不了弯。我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想我是不是被什么力量给控制了?我伸长脖子费力地呼喊,从嗓子眼里飘出的声音却是嘶哑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哑了吗?发不出声音来,急得想落泪。 可是泪尚未掉下来,棺盖已经彻底打开。我看见一个中年妇人安详地躺在里面,面色苍白,模样就像睡着了一样自然。我心底长吁一口气,庆幸遇见的棺主并不是恶人。可是忽然有个疑问:此时天气闷热,这棺木又不透风,为何她身上没有丁点腐烂的气味儿,反而多了种清香?这香味儿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吗?我大着胆子探下身去嗅一嗅…… 靠近棺主的脸时,她突然怒目圆睁,一只手臂挽住了我的脖子:“还给我!还给我……” 如同炸雷轰顶,我惊得赶紧抽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死死抱住,正欲拖进棺材之内…… 轰隆一声,棺盖合闭,一丝光亮也不见了。我只觉像掉进了无底冰窟,那死死箍住我的尸身忽然全身发光,在一片炽烈的白光中发生变化,仿佛周身一圈都被腐化了一样迅速地露出干瘪的骷髅…… “啊——” 放我出去! 我嘶哑的声音哭喊着,两条腿不停地用力踢打上面的棺盖,眼泪烫上了我的脸颊,却依然喊不出一点声音…… “放我出去——” 挣扎着蹦了起来,才发现是个梦,惊得我一身冷汗。我的双脚已经麻了,苹果把一条腿压在我身上,难怪…… 我轻轻把她推开,她睡得正香。 这只是个梦魇吧? 我情愿相信是个梦魇。 看看苹果,再看看大吉普,他俩的睡相简直如出一辙。大吉普像个大字一样霸占了整个桌子,脑袋耷拉在桌子外面,像个葫芦秧子。 天光大亮。 我做好早饭回来叫他们,和苹果撞个满怀,她嘻嘻哈哈地蹦跳出去,食指放在嘴唇前面做个嘘的样子。捣什么蛋?我踏进屋子一看就乐了,大吉普半长的头发滴溜儿到桌子外沿一些,头顶的一撮已经像孔雀开屏一样扎起一个鬏。 饭桌上大吉普像打量特务一样左眼瞅瞅我,右眼看看苹果。我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也不抬地扒拉自己碗里的饭。他没辙。 我拿起扫帚打扫庭院的时候,苹果已经嚷嚷着叫大吉普陪他去后院摘枣。空闲的时候,我的下巴托在扫帚把上不自觉地转头去望奶奶的卧室,想起晚上那个噩梦,我便心神不宁。可我,很想……刨根问底,一探究竟。 “若惜你快来看!”苹果从后院的院门里探出脑袋。 “什么?”我走过去。 原来她让我看小佛堂墙面上写的字,昨天晚上太暗的缘故,什么也没看到。墙上被烟灰熏黑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充满童趣的汉字:梅雪、东子、良嫡、爸爸、妈妈……这十个字被圈在一个貌似红心一样的圈圈里,一旁是五个长短不一的人,很像抽象的米罗名画,其实应该出自孩子的手笔。 “这些图都什么意思啊?”苹果问。 “这上面画着两个大人,应该是夫妻两个,带着三个孩子走在村子里,还有他们生活片段的记录。” 苹果说:“还挺有天赋,画得跟抽象画似的。” “就是,”大吉普欣赏道,“让我想起了古罗马庞培壁画,看样子这画画的人还挺有艺术家造诣。” 可是……梅雪?东子?良嫡? 这些名字好熟悉啊! 难道是他们,那几个在厨房里奔跑的小孩?还有一个三岁的男孩抢我手中的鸡蛋,他就叫良嫡。 怎么?他们在这个家里住过? 我又懵懂起来。 苹果在我眼前晃动手指,我恍过神来,她递给我一个大枣:“吃吧!好甜呢!” 第9节:滴血的枣树(3) “嗯。”我接过来填在嘴里继续发呆,食之无味一点没觉得甜,反而发现有串小小的字在墙面的下角极其隐秘的地方,若隐若现。 那段文字是什么?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苹果和大吉普也跟上前读—— “我叫梅雪,今年十岁了。两个弟弟是我的宝贝,更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可惜妈妈得了很严重的病,就要活不长了,爸爸很伤心,整天寻医问药,家里飘着浓浓的草药味儿……” 这串字被打断了,出现了三个突起的包包。 “这是什么东西?”大吉普问。 “好像是座山。”以我年幼时画过画的经验去分析,“这好像是在说,他们翻山越岭来到了某个地方……爸爸为了继续给妈妈治病,又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继续念道,“听说舍卜坡有一位蓝奶奶,是个神人,什么样的难事求到她,都会变得很好解决。于是爸爸带上了家里仅剩的一件家传宝贝来求医。爸爸说,只要能治好妈妈的病,他就把老祖先传下来的宝贝送给这位蓝奶奶。” 后面又没有了。 这算是什么,一个小女孩儿的日记吗?这么说他们真的在这里生活过,这个佛堂后院说不定还是三个小孩经常玩耍的地方。 但是……奶奶通晓未来之事,可以参悟玄机,却从不会治病呀!更何况我离开村子之前奶奶已经去世多时,这些人来找奶奶,岂不是贻误治病? 再低头看看苹果递给我的枣,霎时惊异:“咦,我们昨天晚上看见的枣还是橘红色的呀,这些怎么这么红?红彤彤的真漂亮,就像颗颗饱满晶莹的宝石。” “那是昨天晚上没注意到,喏!”她伸手一指,我这才看见,院子最靠角落的一颗枣树上结的果实颗颗都这么红润漂亮,单这艳丽的色泽就让人爱不释手,还真有些不舍得吃呢! 日过三竿了,我们三个人成一排坐在大门前的门墩上,等待大伯他们回来。疑问太多,心事重重,只想问个明白。夏季容易犯困,还不到午休时间,苹果已经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再看看大吉普,他在抱着门框打鼾。唉!又剩我一个人枯坐了。 等啊等啊,直到日头落西。我眼睁睁地看着门外村口的天由青变蓝,再变紫变黑,渐渐地全暗了下来,能见度很低,连村口的那颗老槐树都变得模糊了。怎么还没回来?我在想,是不是该叫醒苹果他们了,睡得太久晚上怎么还睡得着。 谁知我回头看向肩膀,大骇!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清澄明亮的黑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距离太近,近到我都看不清他的脸,近得让人恐惧。 我“啊!”的一声抽身,想站起来,膝盖却怎么也伸不直。 我歪着身子向后退,他便咄咄逼人地向前靠,不过这回我看清楚了,是那个叫良嫡的三岁男孩儿。 他什么时候坐到我身旁的?苹果呢? 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眼睛被沙子狠狠报复一番。天地似乎就要合并一般发出剧烈地震动,转眼间房屋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塌,树木都拔地而起,像长了腿一样飞跑起来…… 这是什么景象? 我惊恐却叫不出声来——人呢,人都去哪儿了?为什么天崩地裂了我耳边只有刺耳的震动和轰鸣,却没有人的叫喊声?人都去哪儿了? 三岁的孩童突然发狂一般,笑得前俯后仰,根本不像是个幼小的孩子。 我头脑发懵,呼吸紧促:“你……良嫡,你是良嫡吗?”这表情哪里像个孩子,更像个狰狞的地狱使者,随时都有可能把血红的唇拉到耳边,把一张孩子的脸变得丑恶嚣张。 他仍在笑,红色的唇变成了深紫,是那种深埋黄土之下尸变之后的黑紫。一个似孩童又不似孩童的声音从他翕动的嘴里吐出:“你吃了我的?血……?你吃了我的血……” 他正要扑过来掐我的脖子,我惊惶地使尽浑身力气猛掀出去,胳膊一抡把这似人似鬼的孩子扇出去好远。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 风停了。 房子也从坍塌中重新站立起来,好像从未塌过。 第10节:滴血的枣树(4) 树木也老老实实地重新植根插进泥土,纹丝不动。 世界好像是太平的,什么都没有动过…… “若惜!” “若惜!醒醒!醒过来啦!” 有人在叫我? 我缓缓地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了?突然使好大的劲啊!是不是在做梦发癔症啊?” 苹果在冲我微笑,她的酒窝那么真实,告诉我:“我还在你身边。”我激动得哭了,一头扑进她怀里抽泣难安。她笑着安慰我:“没事啦!我一直在你身边啊!你是做噩梦了!梦醒了就好了。”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可我的心跳依然剧烈。 即使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刚才那一幕幕似乎也没有发生过,可我的心跳改变不了,它确实受了一轮又一轮的刺激,快要炸裂。 “我做梦了吗?”我问苹果,自己不敢相信。我明明是睁着眼睛的啊? “可不是做梦吗,你看看他。”苹果指向一边。 大吉普正坐在黄土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可是连动都没敢动,保持着罪证呢!” “他怎么了?”我疑惑地问苹果。 苹果呵呵一笑:“你刚才定是噩梦里看见什么怪物了,一巴掌呼扇过来,使了好大力气呀!幸亏我刚站起来想走一走,不然你打的那人就是我了。还好,大吉普肉厚,多打几下没关系。” 大吉普冲我咧嘴笑笑:“也是,挨女人的巴掌似乎是男人的荣幸。” “别贫了,快去洗脸吧!”苹果作势要揍他。 大吉普爬起来飞快跑去了。 他脸上还印着一个鲜红的手指印。可不是使了好大的劲吗! 我不明白,小男孩良嫡似乎是个善良可爱的孩子,怎么可能发出那么恐怖的声音? “若惜,”苹果在我眼前拍了个倍儿响的巴掌,“你不会是臆想吧?我看你的神情好奇怪啊!老实说你这样子我看着有点害怕。” “嗯?”我惶恐地回望她。 “也就是紧张你啦!不要想那么多哦!我觉得你好像心里装了千斤重的东西一样。一个人负荷太多会很累的,你要不要跟我讲一讲?” 我摇摇头,在我理出头绪之前,不想她也和我一样担惊受怕。 回头看一看,厚厚的云层逐渐散去,院子里又出现了原有的四方形的太阳地。如此阳光灿烂之时,我怎么会看见那么奇怪的东西?是啊,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太阳这么好,把被子褥子全都拿出来晾一晾吧?”我拍拍苹果,拉着她回屋子。 “大吉普!”苹果亮开嗓子大叫,“快来帮忙啊!” “不就是搬被子嘛,这么点小活还用我出马?”他闲在一边不愿意动。 “快来帮忙!快!”她过去揪他的耳朵,直溜溜地拎过来,“你都快养尊处优做少爷了,快帮忙干活!” “做少爷还不好?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少爷的市民也不是好市民。” “屁!”她训他干脆利索,“你都快养成猪了,干活!” 院子里搭起红红绿绿的棉絮墙,我拿桃树棍子使劲地敲打,被子里的灰尘飞飞扬扬地全跑了出来,扑进眼睛里耳朵里。我们嬉笑着跑开,床单下面只剩下细碎的脚步声。 忽然,我看见了奇怪的鞋子,被子下面有几双穿布鞋的脚在移动,一双大脚,三双小脚,急匆匆地跑过去。看脚步他们很惬意,欢畅地蹦蹦跳跳。 我有片刻的精神恍惚,赶紧钻到被子的另一面去——没有人。 左看看,空荡荡。 右看看,还是空荡荡。 大门处有人走进来,我听见“咣当”的声音,带着赌气的意味。忙钻过层层棉絮墙向外看,真是他们回来了。 “大伯,我有话问你。” “累死了……”大妈拿毛巾使劲地抽打着自己身上的洋灰,愤愤地回屋去。 “你们去哪儿了?”我问大伯。 他有些神色慌张:“啊……” “真为难我就不问了。”我看见他们鞋底下的泥土,松软的,黄的。这么厚的土,恐怕是上山去了,“我主要是想问下,咱们家是不是曾经来过五个外乡人?一对年轻夫妇,一个十岁的女孩,一个八岁的男孩,还有个最小的男孩,大概不到三岁。” 第11节:滴血的枣树(5) 大伯睁圆了眼睛,里面的血丝迸了出来:“你……都知道什么?” 看来真的有问题。 “我没说错吧,这三个孩子的名字分别是梅雪、东子、良嫡,对吗?” 大伯的身子剧烈地摇晃,惊恐地颤抖。 我步步紧逼:“请告诉我他们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 “你认得?”大伯的声音有点绝望。 “见过,最小的那个男孩还找我要过鸡蛋吃呢!” “啊?”这下子,他的惊恐一下子带进瞳孔,忽闪一下就暗了下去。 “请对我说实话。” “啥是实话?” “咱们家究竟怎么了?我在村口遇见放牛的老郭叔,他根本不愿意理我。奶奶在世的时候蓝家多么受人尊重啊!从来没有人充满敌意怨艾地躲避我们。这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实话!” 大伯惊骇:“你这孩子……你老郭叔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 这话让我心跳加速,老郭叔已死?那么说,我在这舍卜坡又见鬼了?自从幼时见过小辉哥哥的魂儿之后,事隔九年我又在这片土地见到了鬼??那……?先前见到的梅雪、东子、良嫡……难道也已不在人世? 我惊诧地盯着大伯,想起那个匪夷所思的梦,棺材里的女尸对我说:还来!还给我……“大伯,你们是不是欠那良嫡的妈妈什么?我怀疑她的魂魄在这院子里徘徊不去,要追讨什么东西。” “什么?”大伯又是大惊失色,“她……的……魂儿……在这里?” 究竟还瞒着我什么?我想知道。 大伯无声地走开,不想再和我说话。 心头重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要小心了…… 下午我又折回后院去看小佛堂,里面黑得静谧,什么也看不到,可忽?然……?好像有东西在动? 我心里一紧,差点喊出声来。漆黑的佛堂里面一切都像蒙上了黑布一样神秘幽暗,唯独有一处光在闪,那是一双眼睛,同时也在注视着我,一闪一闪,睁得滚圆。 “谁在里面?”我的咽喉处咽了两下,轻声问。 没有人回答我。静得出奇。 “有人在里面吗?” 仍是静幽幽的。 我正准备问第三声,突然那双黑暗中的眼睛动了,在以飞快的速度向我奔过来。我惊悸地闪向一边,只感觉那双眼睛就要扑向我一般…… 半天没有动静。 我闪在佛堂一侧,僵硬得不敢动弹,也不敢再趴在门缝上窥视。就像点燃鞭炮跑开的孩子,炮仗点燃了却没有炸,疑心是不是出了问题,却担心靠近去观察的时候冷不防炮仗又炸了。我也担心那小小的两扇门后面会冲出什么鬼怪来。 此时是下午三时,太阳还没有消失热力,怎么会有鬼魅作怪?我甚至放宽心地想,是不是这黑幽幽的佛堂里面阴凉寒骨,正好做了鬼魅的栖身之所。可也不对啊,神佛圣明之地,鬼魅怎敢肆扰? 定是我多心了,再要去看时,从两扇小门的下方大缝里钻出一只小小的头来。我的心立刻放下来,原来是只猫咪。它瘦骨嶙峋,十分无辜地看着我,喵喵叫两声。是不是饿了?我正欲找点食物来给它吃,忽然,一阵狂风,院子角落里的那颗长势最好的枣树被刮落许多大红枣下来。我抱起猫咪去捡了地上的枣来喂它,谁知它突然烦躁狂暴地挣扎跳了出去。我拿着枣诱它,它却退得更远,浑身发抖,颤颤巍巍。 怎么了? 猫咪绕开半圈弧线一溜烟跑开了,仿佛我的身后站着什么妖魔。可我回头,什么也没看见。鬼魅白天是不会出现的,它在怕什么?我端详着手中的大枣,这颜色实在是红的娇艳,人见犹怜。 转瞬间,放在手心里的红枣化了,方才还是一颗浑圆饱满的果实,顷刻间化成了一摊血水般的红液。我惊惑地抖掉手上的液体,像丢掉一颗烫手的红炭,却发现手心里留下了血红的印记,怎么搓也搓不掉。 起风了,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忽而猛烈,猛到把树干掀弯为止。我惊诧地发现,长势最好的那颗枣树好似正在下一场红色的雨,噼里啪啦,大红枣纷纷落地,却在半空时全化成了红色的血一样的浓稠液体…… 第12节:滴血的枣树(6) 我吓坏了,撒腿就想跑,后脖颈上阵阵寒意,头皮麻酥酥的。 跑到中庭仍然惊魂未定。我缓缓地伸开手掌,不安地再看看那抹烙印一样的红色,却发现手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干净得如同水洗过。 这是怎么回事? 苹果和大吉普从另一个偏房追出来,嬉笑打闹,看见我仍乐不可支。我问他们要去哪?他们回答我说去后院摘枣吃去。你大伯大妈又出去了呢,现在不摘等他们回来又遭埋怨。 我惊慌地阻止他们,可是,苹果哪里肯听,两人一左一右与我擦肩而过,跑进了后院。 “喂!喂!” 我惊呼着,追着他们跑进后院。 可是一切正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乎连风都没有光临过。 “地上哪有落下的红枣?”苹果不满意,“若惜你唬我呢吧?” 大吉普已经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树。他在上面打枣,苹果在下面接着,不住地欢呼叫好。 我又疑惑了,难道我真的出现了臆想? 不!不对!一定不是那么简单。 我能感觉到这院子里的阴霾超乎寻常,这阴郁之中含有怨气,似乎还有一股强大的冤灵力量在试图控制我的脑电波。他们想要告诉我什么?是在给我暗示吗?可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出来见我? 我抬头看看太阳,刺眼。 此刻我做了个决定,夜里再到这后院来看看。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来。这么藏着掖着更让人难受,我要来和鬼魅对话,究竟有什么怨,连这佛堂所在之地也能折腾起飞沙走石? 傍晚,仍未见大伯他们的踪影。 我正要去厨房,准备三个人的饭,出去玩的苹果回来了。她冲我大喊:“若惜,洗衣粉在哪呢?” “现在洗衣服?天都要黑了,明天再洗吧!” “不是衣服,你看看……”她捏着鼻子,把一样东西举得很高。 “什么东西?”黑糊糊的,我没认出来。 “大吉普的高级球鞋!” “嗯,怎么成这样了?” “是啊!你说那家伙多没出息。我们看见水稻田边有只鸭子,他一时兴起就去追,一脚踩进了粪坑里,臭死了臭死了……” “那是化粪池,养肥料的地方。”我乐了,“你们运气不错,头一回下乡就踩地雷了。”其实他们不想走,更多的原因是离开喧闹的城市,这村子贫瘠,虽没有旖旎的田园风光,但是空气新鲜,清净怡然,新鲜乐趣似乎让他们做了一次情侣二人游。 把刷子洗衣粉给她,她立刻像个小媳妇一样甩开胳膊干活。 我啧啧称赞:“别看大吉普整天叫屈受累,说被苹果压迫了,这个时候不定他躲在哪儿美呢!”我也学着大吉普的口气说话,“哎呀!咱老婆就是能干!” “死丫头!敢笑我!”她仰起手就要来掐我。 “别!都是泡沫!” 正说着,大吉普进来了,他说:“若惜!我刚看见你家看门狗望西山上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西山上都是坟场,天都晚了它上那儿去干吗? “我去找找。”还是不放心。 “我陪你去吧!”大吉普问我。 “不用了,我打小在这儿长大的,闭着眼都能走回来。”我出了院门,向暮色中的西山走去…… 山上黑得真快,天一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带了手电筒,却没敢轻易打开。奶奶曾告诉过我,西山上的亡灵太多,夜里他们会从坟墓中走出散散步。凡尘的光亮会惊扰他们。 “大黑!”我呼唤着它,声音又尖又细。 风吹着。 林子里树枝摇晃,叶子发出琐碎的声音,静得出奇。山顶有很多三百年前的老坟,半山腰上的乱坟岗则埋葬的多是“文革”时期被批斗枪毙的地主恶霸。过去我听大伯讲过,那时候枪毙了几十个,半截身子在土下,脑袋还在土上面。被秃鹫啄得血肉模糊,后来把肠子也刨出来吃掉。没人敢靠近,风吹日晒了多少日子。躲藏起来的地主的后人们做了坟添了土之后,便跑到山外隐匿人海,不知去向。多少年了,早就没人在坟头添香拔草了。杂草乱生丛中,飘着星星点点的幽蓝火焰,像是地狱的门张开了血盆大口,只是那口变了颜色,幽蓝诡异。 第13节:滴血的枣树(7) 忽闪一下,我好像看见林子里飘过一个人影。再看,好像是个白衣白发的老翁。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动。他也立着不动。我提着嗓子小声问:“是谁家的大爷来上坟吗?”村子里的旧俗也有人半夜上坟的,为的是和先人说说话,据说那时候能把魂叫来。老年丧偶的来诉诉情,后生晚辈们来求保佑。 那白衣老翁没有应我。我大着胆子再往前去点儿,逐渐看清了,那是坟头挑的一块儿白布幡,在风中被刮得呼啦呼啦的。再往前,看得更清楚了,是个破烂的蚊帐,烂窟窿的地方打老远看,就好像是个老头的眉眼。 我找了根直溜儿的槐树枝,向前探步。林子里冷不丁发出的声响惊得我心跳加速、紧锣猛敲。 是只乌鸦。我拍拍胸口。 再往前走,我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个东西在盯着我看。那东西有眼睛,眼皮还会眨巴,眼皮张开的时候有异样的光泽。 那是个什么? 心里扑腾扑腾乱跳!手心噌噌冒汗。 “大黑!”我试探着冲对面喊了一嗓子。 “嗷!”一声。 它哼哼着跑了过来,脚下的肉垫压断了树枝,发出“喀吧”的声响。 “还真是你,吓死我了!”我掂着木棍子忽悠它,“走,回家!” 转身的瞬间,似乎看见远处有火光。 山上有人! 我蹲下来,按住大黑的头,它匍匐。 那火光忽闪一下又不见了。四周静邃。我拍拍大黑:“走吧!可能是我眼花了。” 走着走着,大黑突然像弹簧一样猛蹿出去,咆哮不止。 “什么人?” “大黑!快撒手!别咬,撒开!”有人大喝。 传来的声音很熟。 我小跑冲下去:“大伯?您怎么在这?” 暗处有两个身影,一个佝着背,中等身高,体格壮实。我知道,那是大伯。他身边还有个人,正是大黑扑咬的对象,陌生人。这人骨瘦伶仃,仿佛风一吹就要倒。 “哪来的狗,我踢死你!”瘦子猛喝。 我惊倏招大黑回来。我摸黑捋顺它的鬃毛,它的脖子下面有黏稠的东西——血?我一愣。这瘦子的脚上带着刀子? “若惜?”大伯问,“你咋在这儿?” “我先问你的。” “我是你伯,咋说话呢?” “狗跑了,我出来找它。”它偎在我脚边,发出呜咽的声音,看来很疼。 “哦!”大伯吁了口气,“那找着了,赶紧回家去吧!” “他伤了咱家的狗。”我一只手指着瘦子,不愿意让他走。 “伤就伤吧!不就是一条狗嘛!”大伯说,“回头给包包就行了。黑灯瞎火的,它扑上来就咬,人家也是防身,还以为是个狼呢!” “他防身?”我不信地瞪着阴暗处的陌生面孔,“这山上早二十年就没狼打了,他一个外乡人,大半夜地跑咱家置坟冢的西山上来干啥?” “看你这孩子,这西山这么大,又不是咱一家的坟茔,咋这么说话呢?快回家去吧!大人的事你少掺和。”大伯伸出一只手,把我拨到一边,拉着那外乡人从我身旁走过。 这里面有诈! 难道住在奶奶隔壁西屋的人就是刚才那家伙? 我不甘心,半道折回,摸黑上了山。大黑的脖子还在黏糊糊地淌血,嘴里发出小声地哼叽,像个没断奶的婴孩儿。我把衬衣里面的背心脱下来,缠在狗脖子上,拍拍它的头:“别叫了。山里的狗都有一半的魂儿和人的黏在一起,受点伤死不了。风把口子吹干就不会淌血了,回去我给你包扎,现在你先帮我找到他们。”我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个嘘,“但是别惊了他们。” 大黑像是听懂了,闷着头往山上嗅去。我在后面跟着,不久就发现半山腰上有一处窑洞里发出了火光,光影还被风吹得忽闪忽闪。 大伯和那瘦子进窑洞了? 我再探前已挪不动步子,大黑正死命地拽我的裤脚。 “你咬我干什么?”我伸手拨它。 刚起身,它又咬上来。 “你不乐意我进去看,是吗?”我问它。 大黑呜咽一声,缩着头蹭我的脚跟。都说狗通人性,看来它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是我几乎可以确定,这窑洞里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走吧!等天亮了再来。”我拍拍它的头,转下山去。〖LM〗 第14节:不速之“客”(1) 不速之“客” 奶奶家。 我推门吆喝:“我回来了。” 没人应我。 我走到水缸前,舀一瓢水喝了一半,另一半倒手心里:“大黑。”它很乖,摇着尾巴走过来。 “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大妈从里屋出来一声大喝,把狗吓得弹出去很远。 “咣当”一声,门又关上了。 唉!我拍拍大黑:“我们都不招人待见。”它也老了,奶奶在世的时候,还能享享福,经常有骨头啃,闲着就趴在院子里晒太阳,没人骂。现在……此时非彼时。 “嘘!若惜!”厨房那边探出个脑袋,“快过来。”苹果冲我招手。 他俩躲在厨房里干什么? “怎么了?”我刚走到门口,被她一把拽进去。 “这儿有好吃的呢!”她冲我挤挤眼睛。 我就看见大吉普被烟熏得活像个包公,“扑哧”一声笑了:“你们在干吗?” “你大妈忒抠门儿了。我们发现她带出去的小篮子里有吃的,有油馍,还有炒面呢!可惜凉了,我和大吉普商量着生火热热吃。” 我心里挺难受:“对不住你们,本来这些应该请你们吃的……” “拜托!别在那儿唧唧歪歪了!”大吉普说,“我受不了了,若惜快来救命呀!你家这炉子我可玩不来,快呛死我了。” 我和苹果捂着肚子笑歪了:“哪有把整张脸都填到灶里去吹火的……哈哈……” 我抓了把麦秸秆子引火往灶里一填,拿把小摇扇一扇,火就着了。 “看看,你家这锅,十个人吃饭都够用的。”苹果围着铁锅直转圈,啧啧地撇嘴。 他俩人在唧唧喳喳,我无心掺和,现在想的是:今儿夜里,我要去后院会会那鬼…… 心里默念,大吉普叫我的声音都没听到:“想什么呢,若惜?” “啊?”回过神来,赶紧抓过油馍和炒面往大锅里汇,“锅热了,这火大,翻几下就可以出锅了。” “香啊!”苹果伸手就要抓热了的油馍。 “烫!”我拍她的手背,“这么下锅,手不起泡才怪,去拿筷子。” 他俩嘿嘿笑着,拿了筷子和碗,并排站着等待开饭。 我倒挺像食堂的伙夫,拎着大铲子分配食物。 夜静时候,我一个人来到后院。鸦默雀静,似乎一如常态,但是真的风平浪静吗?我在那棵红枣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夜风把手脚酿得冰凉,仍未等到一个鬼魅。我对自己的判断失常有些懊恼,每次焦急时,我的预知能力似乎都枯竭了。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甩甩头,心无可丈量地寂寞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大森林了,原来想念可以让人消沉且快意,就像连绵不断的山峦,只要有想念,生活就永远有盼头。 “原来你也知道思念的滋味……” 风中传来一句飘得很远的话,是个温柔的女声,中年声音,却很年轻。 我一时惊怔,什么人可以道出我的心事? 回头,身后没有人,只有风在呼啸。夜凉让人头脑清醒且哀伤,因为思念也有苦味。 “既然你也懂得思念的忧苦,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又是一声看不见出处的悲声。 这声音凄凉得让人寒怵,似乎说话的人舌尖都是苦恹恹的。 可是…… “你在哪儿?”我对天呼唤。 “你听得见我?”声音似乎是从枣树后面传出来的。我定睛一看,那树干竟然流出泪来…… 枣树落泪?闻所未闻。 可是不!那不是泪!从树干上潺潺流出的液体渐渐变成了殷红…… 第15节:不速之“客”(2) 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胆战心惊。我想跑,可脑子里的另一股意识命令我留下:“你是哪家的魂?” “真奇怪了,我在这里盘踞了半年,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是个天生鬼眼的异人,与你搭识,也算是有缘吧!”我想极力地认清声音来自何处,可是风一动,就全散了。毫无头绪。 “你……是蓝家的人吗?” “我是。”这是肯定的,我一身血肉皆继承自蓝家,大概连灵异的能力也是天承。 “那你同样该死!”何处冲出一声男子的童声,锐利如剑戟。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炸了——这后院里究竟藏着几个鬼? 电光火石之间,那墙角的枣树便像生出利爪来一样,横面向我扑来。惊伏中躲过一场浩劫,谁知狂风席卷了黄沙扑向我的眼睛,眼看就要被风顶着撞向墙壁,我欲再躲,却是无论如何挪不开步子。 “住手!”妇人急喝,风瞬间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棵扭曲的枣树。难道这鬼和这树成了一体?这么大的力量真令人惊奇。 妇人的声音继续响起,“我还有个女儿,需要有人去救……我看你,不像是个坏人。” “娘!谁信她?”男童的声音响起,“蓝家没一个好东西!” “可我们需要她,这世上总还有能明白事理的人吧!”妇人在和一个小孩争辩? 我有点糊涂:“既然想让我帮你们,至少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总这样没来由地胡乱发飙,怎么可能帮得了你们。” “是你蓝家人无耻!”男声愤怒,“凭什么说我胡来!总有一天我要杀尽你们蓝家人!为我亲人报仇!” 什么意思?这冤鬼是被蓝家人害死的? 我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恍然间有一大一小两个白影从那棵枣树中走出,牵着手向我走过来,却是如气泡一样径直穿过我的身体。我大骇,回头,身后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 从后院出来,我仍在失魂落魄,回想那二鬼的话,心里像针扎着一样难受。我知道,家已不成家,祸事已不远。 “咣当”一声! 有人踢了院门口盛猫食的碗。 “谁?”我惊讶。 “我!你是谁?”那人问我。 月光下把人照了个明亮。我不用猜就认出,那人正是我在山上看见的瘦子。此人长相特殊,眉毛连心长成了一顺,眼睛小得叫人看不见,鼻梁扁塌,嘴唇宽阔,脸像块儿卤水豆腐。 “你是谁?”我反诘。 “哦!”瘦子一笑露出一口豁牙齿,像极了割麦的推土机,“你是蓝家叔的侄女吧?我是客,住西屋,过两天就走。” 我冷笑一声,没再理睬,径直走向谷场。 那人张开手臂拦住我,堵在门口。 风吹过我的衣袖,水色的绸子裹住身体的凹凸处,在风中若隐若现。瘦子的喉咙处咽了咽,嘴角发出啧啧的声音。 我讨厌这样的眼神,像狼,有诡谲阴沉的绿光。 “你让开!”我厉声道。 “去哪啊?走村串寨还没见过这么水灵的。” 看来晚上在西山遇见的时候他也没看清黑地里的我,现在月明星稀,倒看了个真切。我抬起左手对着弯曲的小拇指吹了一声口哨,大黑立刻像上弦的箭一样冲了出来。 “呀!怎么又是这狗?”他向后退去。 我昂然自若地走出门槛,大黑一路跟着我,寸步不离。 鸡打鸣的时候,东边还没有日出白肚。 大黑在土里蹭蹭,血口子上粘了土粑粑,伤口已经结痂。我从垛草上翻身下地,唤大黑:“轻点儿!跟我上山。” 没有叫醒苹果他们,我要一个人探究夜里那二鬼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此趟回家,只怕是要把亲人葬送了。 窑洞口。 我看见一个矮个子的女人,穿了件明黄的衣衫,头发挽到脑后扎了个髻,看上去挺讲究,不像是村子里的人。她一双凤眼,眼角上吊,细眉浅淡,鹰钩鼻子,老婆嘴,下巴长得像个秤砣。她手里拿了个烟卷,坐在窑洞口的石头上东张西望。 第16节:不速之“客”(3) 她似乎在等什么人来,心神不宁地左右翘望。 得把她支开才行。 那女人正把鞋子脱掉,盘腿而坐。我拍大黑脑袋一下,它马上会意,一蹿出去,咬住那女人的鞋子转身就跑。 “哎!哎!我的鞋!”她慌忙跳下石头,咯噔着一只脚追出去。 我从蒿草后面钻出来,一猫腰进了洞。 这窑洞似乎是新挖的,土质松软,洞里没什么设施,不像是个住人的地方。还有几捆稻草,倒像个屯粮的仓库。有排整齐的稻草码放在墙角,看上去似乎和寻常的窑洞没有分别。 忽然间,听见有呜咽声,原来内里有乾坤。翻倒稻草一看,乍惊,只见四个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的活人,都是年轻的女孩子。 我赶忙取下其中一个嘴巴上堵的布,问她:“谁是梅雪?” 这个女孩儿大哭:“我是村东尚家的老三水秀,我认得你,你是蓝家的姐姐。”她急着叫我给解开绑着的手脚。 “这里面有没有梅雪?”我再问。 “呜——”边角处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儿费力地发出呜咽声,嘴上也被堵了东西。她侧卧在犄角旮旯里,大约十岁光景。 咦,这不就是我头天回来时在厨房里看见的那个抱着小弟弟放上灶台的女孩?她就是梅雪?她身上比别的孩子绑得还紧,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很虚弱。 “梅雪?”我叫她,“你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八岁,叫东子,一个三岁,叫良嫡,对吗?”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用力地点头。 我明白了:“你们都是被拐的?” 水秀比我小,过了年才十三,是尚家的三丫头。我听说过尚家一心想要个男孩,但生了三胎都是闺女,老三一出生差点被按到水里溺死。 “我要被卖了,是被我亲爸亲妈卖的。我们是第二拨了。上个月我两个姐姐大秀和双秀已经被送走了,我也不知道送去了哪里,听说是当牲口一样卖了……” 我脑袋里轰雷闷响。 水秀小声抽搐:“我妈今年开春生了个男娃,我爸说等了这些年终于等到了香火,要我们几个赔钱货也没用,早就动了心思。年初这里来了几个外乡人,说是采购果品的,可是在你家一住就是小半年,没见运出去半个果子,倒见村子里的年轻闺女少了好多。后来我爸听到风声,说是一个闺女能卖几千,他就心痒了……” 我肚子里憋火:“卖人犯法的,你爸不知道?又不是卖羊羔子!你妈也不管?” “她怕我爸,连吭都不敢。” 我心里惶恐:“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被缚的女孩儿们一起摇头,“看守我们的人说现在已经到了外面的地界,离家乡十万八千里。” 扯淡!一群丧心病狂的贩子! 我得救她们! 洞外的犬哮越来越近,我知道,那看守的女人快回来了。 我把原先拿掉的布重新塞进女孩儿们的嘴里,说:“先忍着,你们先装作老实服帖的样子,保护好自己千万别受伤。现在还在舍卜坡,哪都没去。我想办法叫人来。” 跑出洞之前我又看了一眼梅雪,女孩儿懂事地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叫人揪心。我如何忍心告诉她,她的母亲和弟弟已经化作了冤鬼。 天已大亮,我回到奶奶家。 小厨房的门开着,大伯正在把早饭往提篮里装。 “大伯,要出去啊?”我打招呼。 他像没听见,也不理我,提着篮子出去了。 我贴着墙走到西屋窗下,有两个人在说话。 “我说,我昨个起夜,瞧见你侄女了。”是那瘦子的声音。 “咋?”大妈的声音,“你又有啥想法?”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吐着皮。 “那闺女长得可是水灵,要是卖到外面去,值的钱老多啊!” “你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谁说的,又不是你生的!” “我要是能生就好了,早知道丫头片子也能卖钱,生他十个八个的,做梦也能笑醒。” “老东西,没正经的。” “就你正经,你自己生去,生了你也卖!” 第17节:不速之“客”(4) “说正经的,你家那个,你卖不卖?” “你想得美,我家这个再是赔钱货,那也是个高级的。” “呸!高级啥呀,别往自己的老驴脸上抹金子了。” “那是,肚子里有货。” “啥?这嫩的娃,都怀上种了?” “屁!你个阉驴臭嘴巴的货,你家闺女才怀上种了。” “嘿嘿,我倒是想,没那命,我那娘儿们也不下崽。” “我说肚子里有货,那是说蓝丫头肚子里有学问。这村子多少年了才出这么一个大学生。叫你那轻巧屁愣能给熏臭了。” “呀!这还是个肥货呢?” “那是!” “你卖不?” “咋卖?” “想卖了我给你寻个高级的买主,可不像卖那一般的花儿草儿的,可以卖上好价钱。” “咋卖?你还想卖到窑子里去不成?” “呸!看你土的,现在哪还有窑子啊?” “咋没有?别以为我不出山不晓得外面的花花地界。那灯红酒绿的啥玩意儿夜……夜什么呀?” “夜总会。” “对!夜总会。那不就是窑子呗!还灌啥高级名词,还不是跟旧上海一样?我可听我舅家小儿子说过,他去城里给个老板开小车,白天都叫跟着,晚上进出娱乐场所,就得在车子里等着。有一次他没耐住性子,跑那什么?夜……?什么会上面去看了一眼。那可开了眼了,一屋子里坐着的女人,没一个穿衣服的……” “你个瞎婆子,知道的还挺多。” “那是,你咋说我不知道,现在的窑子比过去还高级呢!” “我说卖可不能卖到那地界去,那就卖贱了。现在城里还有个新名词,叫‘包二奶’,你听过没有?” “啥?咋说哩?” “嘿嘿,那你就省心吧!你只管说你卖是不卖。你说卖,我就能找来买家,包给你个好价钱。” “五千?” “瞎老婆子,才这点儿见识?五万!” “真哩?” “你那侄女到底卖不卖啊?” “那可不好说……她是蓝家的闺女。” “瞧你稀罕的。那梅雪你都敢卖,多一个少一个有啥区别?反正都不是你生的。” “那不一样!” “啥不一样?” “梅雪那是没爹没妈的孩子。” “你侄女不是一样吗?” “她爹妈还活着呢!” “有啥区别,不是说九岁那年就不要她了吗?一人扔到奶奶家,这么些年也没人找她回去,不跟没爹没妈的孩子一样,有啥区别?” 这两个人如此罪行昭著地“推心置腹”,真让人大开眼界。我相信天理昭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世上从来作恶最多的都是人,不是鬼。 梅雪啊!看来你的父亲也已经遭遇毒手了。 大伯送饭回来,把篮子放在灶台上欲走。看见我和大黑坐在灶边等他,吓了一跳:“怎么不出声啊!吓鬼呢!” 我起身拉住他:“大伯,你说这世上是人可怕,还是鬼可怕?” 他怔怔地看着我,猛甩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伯。咱家后院的小佛堂关闭很久了吧?”我说,“那个清静的地方如今也染了污秽的血迹,再不清净太平了。” 他看着我,疑惑地张张嘴,终不肯承认什么。 “你跟我来。”我挽他的手,强行将他拽进后院。 “来这儿干啥?” “你看!”我伸手指去,“你大概从未注意过,那棵枣树已经红得惊人吧!你看,看看它的枝干,看看它的果实,为什么那么鲜红,红得好像有生命在燃烧一般!那是因为它的根茎吸取了血,人的血。这养料太肥沃,快要把它的生命烧尽了。你听,现在它就在呐喊,这人的血肉之躯太炽热,它受不了,有个魂魄就快要冲出桎梏飞出来了……” “够了!”大伯打断我,受了刺激一般摇头,“别说了!” “你害怕?” “你和你奶奶一样神经错乱!” 我叹息:“人们为什么不肯认识自己的错误,却要把诬栽之名归咎给旁人。” 第18节:不速之“客”(5)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他在发抖,胆怯地颤抖。 “大伯,难道你们从来没有看过佛堂背面的那面墙吗?” 他怔住:“墙?墙上有什么?” “何不自己去看看。” 他几乎是踉跄着走到墙根,看见了梅雪的字迹。他指指前面的墙:“就这些?” 我微笑着对他说:“转过去看看吧!背面那墙上被人留了点东西。” 他半信半疑地绕过去,看见了这样的字: 大年二十八,快过年了,妈妈说要给我们做年糕吃。真高兴,虽然心疼妈妈的病,但是妈妈依然笑着去了厨房。这里下小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天空明镜一般,清亮得像能照出人的影子。我带弟弟们去谷场的空地上打雪仗,我们玩得好开心。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出门之前是我们和妈妈的最后一次告别。妈妈死了。死于大年二十八晌午十一时。 开春了,大年刚过,蓝家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恶狠狠地掳走了大弟东子。东子也死了,死于春上三月七日。 立夏过了,小弟良嫡仍然没有逃脱厄运,他也死了,死后被葬在此院的一棵枣树下…… 后面的句子越来越短,我看见大伯在不停地颤抖,一双枯萎的大手拼命地擦眼睛。他还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回头问我:“这些……是梅雪写的?” 我冷漠地质问他:“梅雪是谁?” “这……” “东子是谁?” “你……” “良嫡又是谁?” 大伯踉跄地向后栽去,险些栽倒在断裂的桩子上。 “这个家里一共出过几条人命,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吗?” 他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声音沙哑颤抖:“我不能说……不能说……” “是你们把他们杀死的?”我问道,自己也感到后背阵阵发寒。 “不……不是……” “那是什么?” “娃儿啊!你到底想干什么?”大伯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绝望。 我叹气:“大伯,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天生鬼眼的孩子,与奶奶同是异人,我们能看得见这屋子里见不得人的事,连那鬼的哭泣哀号,我们也听得真切。我初回家时你很慌张,是吗?大妈更是恨不得将我推出门去。因为这个家里出了问题,藏了污垢。”我指指脑门,“精神的污垢更可怕。它会把你染黑熏臭,甚于鸷击狼噬。” 他呆滞地看向枣树下的一寸土地,傻了一般。 “要我提醒你吗?”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西山上的窑洞,山北边有一个孤茔,那儿有一具没能入殓的尸骨。你还想让我说下去吗?” 他颤抖着,瘫软无力地倒下去:“你……全都……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从大黑第一次叼着一根人的手指骨给我看的时候,我就起疑过。今天早晨从窑洞出来后大黑又带我去西山北面找到了那根手指骨的主人,我就全明白了。这个家里经历过什么?” 真是骇人听闻! 大伯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眼泪,他叹自己,老了老了,反倒一失足,千古恨矣。 “去年冬天里,村子里来了五个外乡人,一对儿年轻的夫妇,带了三个孩子,正是梅雪、东子、良嫡。孩子聪明可爱,只可惜母亲患了严重的肾病,久病医不好,她被尿毒症折磨得虚弱不堪。孩子的父亲说求了许久才找到蓝家,听说蓝家婆婆可以断神明都不敢断的事,求一卦,若是蓝家婆婆说这病再也治不好了,他们就死了这条求医治病的心。若是说可以治得好,他便把祖上传的宝贝送上,当做医费。” 我明白大妈要干什么了,她怎么会放过送上门来的好处:“什么宝贝?” “一件汉代的御制青铜镜,的确是个稀罕物件,通体明亮,青中泛黑,雕纹清晰,镜子背面还镶嵌了十八颗大小不等的红色宝石。” “我大妈是不是骗人家住下来,说自己就能治好那妇人的病?” 他摇摇头:“我劝过她,不义之财不能要。可她说煮熟的鸭子怎么能让飞了?” “你们骗人了?”我的十指血液似乎在倒流,冷得失去了知觉,“我大妈不知道吗,肾病患者度日如年,那痛苦甚至胜过切肤。” 第19节:不速之“客”(6) 他无力地垂下头,点一下,又点一下:“快过年了,那天下雪,天冷得很。孩子的母亲已经虚弱得像纸一样薄,可她还想再为孩子亲手做回年糕。她进厨房之后痛得昏死过去……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没气了,有两个农药瓶子空了……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她身子都凉了……” “这女人……不是你们害死的?” “真的不是!”他摆摆手急切地否认,“为了不再拖累她的丈夫,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选择了干脆壮烈的方式以求解脱。这事儿……你大妈也动容过,可是……” 贪欲这个东西,一旦染指了,那些个疯狂的念头就像燎原之势吞噬一切。 “孩子的父亲心灰意冷,准备把他妻子入殓安葬在西山之后,带着三个孩子回老家。你大妈劝他,一个男人拉扯三个孩子多不容易,干脆把最大的女孩儿带走,两个小点的男孩留下。等到经济富裕了,再来领走他们。她说一定会把他的孩子视如己出,要那件祖传的宝贝留下做个信物,以后来领取孩子就凭这个东西。他被说动了,只带了女儿离去……” “可是……你们却残忍地杀死了这两个男孩儿?”我义愤填膺。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膝下无子,喜欢孩子,我怎么会杀他们?” 可两个男孩儿都已死,作何解释? “良嫡乖巧,东子难驯,他时时刻刻提醒他弟弟,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舍卜坡,回自己的家去。你大妈劝我,真要喜欢孩子就收养个年龄小的,大的养他没用,他已经能记得东西,以后还是会认祖归宗,抛下你这孤老头。我那时真有点心动……我听她的劝把东子送了人……” 他停顿下来。 我质疑:“把东子送走?真的是送人吗?” 他抬起昏黄的眼珠看看我,又是一声长叹:“过了年之后,村子里来了几个神秘人,他们不停地往山外送人出去,又不停地拿钱回来。你大妈觉得财神来了,请他们到咱们家来住。天地良心,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大妈把东子给卖了。”他咽喉处咽了咽,有些话难以启齿,“可是东子还没被卖走就死了,那帮贩子手里头有枪,东子逃跑抵死不从,还鼓动其他的肉票和他一起跑。贩子们杀鸡吓猴,从此被卖的孩子再也没有想逃的。” 我惊异:当年海哥哥被枪杀,整个村子的人都去围堵杀人的二匣子,怎么这帮贩子在村子里杀一个孩子,却没有人站出来伸张正义? 大伯那双鼓着大大眼袋的苍老的眼睛告诉我:人都有弱点,一个利字可以买凶杀人,更何况让人们闭嘴。这村子里参与倒卖人勾当里的人越来越多,谁愿意自己家的事儿被揪出来。这也是贩子们在舍卜坡活动半年来成了气候也没有半个人说话的原因。 “那东子没了,你们怎么向良嫡交代的?” “他还小,虽然闹过一段时间,但是忘得也快。我以为从此他再不会离开我了……”他抹了抹眼泪,喉头哽咽,“谁知五月的一天早上,他吞了一根梗硬的鱼刺。我拿醋来给他喝,想既然能吞下去,也就没事了。没想到啊!半个时辰就咽了气……我真不是有意害死他的……” 他呜呜咽咽地哭,我能看见风卷树动,枝条抽打在院墙上,是冤灵来了吗? “良嫡死了,你大妈害怕失去那面宝镜,我们没敢声张,就在后院的枣树下面埋了他……和东子的尸体埋在一起……我真的没想过要害人命啊!” 他撕心裂肺地哭。可是哭有何用?死者枉然。 哭着哭着忽然停了,大伯揉揉眼睛问我:“这墙上的字真是梅雪写的吗?她根本不知道她两个弟弟的下落,怎么会写这些?” 人怕鬼,可人更怕自己心里的鬼。 那些字是我模仿梅雪的笔迹写的,梅雪人还被关在窑洞中,当然不会抽身回来在这墙上留下证据。可是我已经得到了证实,证实这个院子里盘踞的冤灵所说属实。 我问大伯:“你相信吗,天上有只眼在看着,地上的黄土再厚,也掩盖不住贪婪的罪孽。” 他点点头。 第20节:不速之“客”(7) 我再问:“奶奶屋里停的那口棺材是谁的?既然梅雪已经和她父亲离开了舍卜坡,那她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西山的窑洞里?” 大伯红着眼睛说:“那是因为……” “咣当”一声! 瓦罐落地,碎片四溅,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 大妈! 她定定地站在院门口,身后还跟着那个瘦子。 “你都听到什么?”她问我。 “你都做了什么?”我反唇相讥。 她抬起手掌掴过来,我后退一步躲开了。她和那瘦子扑上来一起抓住我的胳膊,扭成一团。大妈对那瘦子说:“先把这丫头关到佛堂里去。” 瘦子的劲儿不小,箍住我的胳膊扭得生疼。大妈摸摸裤兜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一把把我推了进去。木门“咣当”一声落了锁。我拍打着,大声叫喊:“大妈!你已经错过一次了!可不能再错了!快放我出去啊!” 大妈扭头冲大伯嗔骂:“真没用!这么个小丫头都能把你唬住。你给我看好她,她要是跑了,我剥你的皮!” 大伯战战兢兢地点着头,看着他们走出去。 我冲大伯喊:“快想办法放我出去啊!” “钥匙在她身上。”他摊开两只手,示意无奈。 “大伯!你怎么那么怕她,她是你老婆啊!她做了不对的事情,你应该制止她,怎么能屈于淫威,为虎作伥呢?” 他冲我摆摆手,眼睛里有晦涩难懂的东西:“那些贩子手里都有枪的。闺女,你安生点吧!别和他们做对了!等你大妈气消了,我让她把你放了。” 气消?她还想卖我啊! 大伯!大伯! 我再叫喊,已是无用,院子里空无一人。 无力地软在门下,视线里一片幽暗,有种无力的虚脱,是否我太依赖大森林了?每次危难困惑,我都希望他能出现救我。可是我自己呢?我摊开双掌在黑暗中审视自己。我不能永远都指望大森林啊!如果这一生都成为另一个人的负担,那我蓝若惜太无用了。 我——必须救我自己。 佛堂里面靠墙的位置供奉着菩萨像,是六观音中的七俱胝佛母准提菩萨。虽然一片漆黑,但我心里看得见她,看得见那绮罗绫縠如十波罗蜜菩萨衣。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我在菩萨面前跪拜叩首,求她庇佑蒙难的可怜人,解救这个曾经善良的村子。 这时,菩萨像出现了变化,她的周身通体弥散出一圈微弱的浅金色的光,并不刺眼,但很温暖,一瞬间把这一间陋室里的阴冷全数驱赶。我有想流泪的冲动,这是怎么了?一种极其温柔的像气流一样的东西涌向我的身体。 “奶奶……”我在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噙着眼泪呼喊她。 渐渐地,我看见供奉着菩萨像的那面墙动了,整个墙在动……太神奇了!这面墙像有中间轴一样一百八十度旋转,后面露出了层层的光,强烈的炽热的光芒…… 有什么人走出来了吗? 我含着泪的眼睛已经闭上,太疲惫了,我想睡去。不!我不能睡!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还想救人!我必须站起来…… 合上眼皮仍能感觉到那强烈的光在动,我还听得见“咝咝咝”的声音,是沉重的墙移动的声音。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了……走出来…… 我听见了脚步声……一声、两声、三声…… 靠近了,越来越近。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说话,喉咙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我听到了。 奶奶,是你吗?我好想你。 你想念的人在你心里。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令我激动得想跳跃,可我动不了,我的身子好像千斤巨石一样沉重。但我发誓,我没有睡着,我的思维从未有过如此活跃清晰。 奶奶。我知道你没走,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能像小家雀一样偎在你身边,一辈子都幸福。 傻孩子。人哪有不死的?我说了,你想念的人在你心里。 是吗,在我心里?那我还没有长大呢!离不开你。 你已经长大了。瞧,你不都学会顶撞长辈了吗?你的伯伯婶婶们做了错事,你能不畏邪恶,正确地认识亲情理法,你已经在逐渐长大了。 第21节:不速之“客”(8) 我的眼睛湿了,是眼泪太多了吗?哈!我自嘲地笑,看来我还是那样的软弱。 这不是软弱。奶奶的手指永远都是那么温柔、舒缓地梳理我的长发。孩子你太善良了,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你要记住,帮助需要你帮助的人,更不能让坏人利用了你的善良,记住啊! 可是……奶奶!我现在要怎么办?我被他们关在这小屋子里了,一片黑暗,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也没有通讯工具。我该如何逃出去?那窑洞里被困的女孩儿们还等着人们去救…… 你忘了吗?你的灵异能力?你可以做到的。 什么? 冤灵可以控制干扰人的脑电波,你也可以呀!你是个天生鬼眼的孩子,接收信息比旁人要敏锐很多,所以鬼魅容易缠上你,你能感受到异次空间的灵动讯号。你试试,把你需要传递出去的信息发给你的朋友。 苹果吗? 嗯。常人的接收能力都很弱,在催眠意识下或在睡眠状态时,至亲至近的人甚至是常人,也能感受得到你传出的讯号。这也是我们常说的,托梦给对方。不是神游太虚,而是精神和肉体的剥离,就像那冤灵能潜入你的梦?里……?冤灵的怨气越大,灵力就越强,你是个异人,以后你的灵异能力还会增强……要小心,不要伤了你自己…… 声音越来越弱了。 怎么了? 您离开我了吗?奶奶!我嘶哑地叫喊,用心去叫喊,可那声音在胸腔里徘徊,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奶奶!别走!我需要你!奶奶! 我的双手突然用力地抬起向上去抓…… 眼睛倏地睁开了,可是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也没有抓到。仰头看墙面的菩萨像,并无异样,再看那面墙,纹丝不动。 我……又出现幻觉了吗? 不!是奶奶在向我传递什么。对!她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利用异能向苹果传递脑电波讯号呢?在催眠意识下或在睡眠状态时,至亲至近的人即便是常人,也能感受得到微弱的电波。 催眠? 奶奶!我急得想哭,你是不是知道我为什么会有断断续续的记忆是空白?是不是被人施了催眠术?我还有问题需要解答啊! 四壁空寂,再无回音。 我在暗处摸到一个蒲草垫子,把灰尘抖一抖,像奶奶当年一样盘腿而坐。我要集中注意力,把意念信息传递出去。我亲爱的苹果啊,你是不是在午睡?我希望你是的。千万不要跑动了,人在运动时思维跳跃兴奋,就像个温度计的红色记号,蹿升到最高点,只有睡眠时才会降至最低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院子里十分安静,我估摸着现在应该是下午两三点左右了。 门上有锁在动的声音。我一阵欣喜,以为是苹果和大吉普找来了,冲到门缝去看,只有那个瘦子。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我铁着脸转身,继续回到垫子上打坐。 “嘿嘿,蓝丫头,”瘦子假惺惺地说,“你要是对我说几句贴心的软话,来求求我,说不定我还把你放出来呢!” “放我?谢谢你哦!”我反诘,“把我放出这间屋子,再关进那个窑洞,等着被人卖掉?” “哼!”虚假的嘴脸被撕破,随即凶相毕露,“死丫头!嘴还挺硬!看我打到你骨头软了还有劲顶嘴不?” 木门被用力地踢踹,发出岌岌可危的“吱呀”声。我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要表现的那么坚强,我在浑身发抖,甚至牙齿快要咬碎舌根了。原来我惧怕人真的比惧怕鬼要多,人穷凶极恶的时候比鬼更噬骨吞血凶残可恨! 我心里的那根弦已经脆弱得濒临绷断,随着瘦子快要冲进门来的剧烈震荡,真有命悬一线的感觉。 “你干啥呢?” 院子里突然有人大喝一声。 我听出来了,是大伯。 有人来了,瘦子的气焰一下子矮了下去,在门口啐了一口,灰溜溜地走了。 大伯过来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娃儿啊!你没事吧?” 若是以往,我会嘤嘤地哭,可是现在,我一滴泪也掉不出来。我曾经软弱过,曾经一度期待别人来救助,可我不想永远都没用。 “大伯!你若真心疼我,就放我出去吧!” “可是……让你大妈知道,会扒了我的皮。”他揉揉发红的眼睛,“我这辈子活得窝囊,没站直腰板说过话……我……唉!”他把一碗水放在门缝下面,从缝里塞进来一个馒头,“快吃吧!我再去跟你大妈说说,叫她别跟你个小孩子怄气了……” 他身后那个长长的影子渐渐从门缝里消失了,院子里又空无一人。 我长叹:他们要把我也卖掉啊!大伯你好糊涂! 我捧起碗喝水,眼睛停留在门框上那个生锈的螺丝钉上。刚才那瘦子用力过猛,门已经活动了很多,现在连着门框的就是那边角的几个螺丝钉。我把手中的碗砸碎,用裂口尖锐的瓷去别那几个螺丝钉。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行! 几个大螺丝钉拧下来的时候,发现十指已经全部裂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但是门一撞就开了,人要冲出桎梏,为此可以拿任何代价来换。 我撑开门站在院子里时忽然一阵眩晕,原来光线太明亮了也会刺痛眼睛。我适应了好大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看到苹果和大吉普正急匆匆地跑进院子:“若惜!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可是大吉普非说我是大惊小怪,梦只是梦,跟现实没关系。你……没事吧?” 她看见我垂下的手指滴出鲜红的血,惊讶得要尖叫,被我急喝:“别叫!我需要你们!” 他俩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我。 我望着天边,夕阳影里碎残红。 我知道,今故里已非故里,我要做个决定了。 “你带手机了吗?”我问大吉普。 “带了。”他回答。 “报警吧!”我感到无力的虚脱,可是逃避无济于事……〖LM〗 第22节:搁浅的记忆(1) 搁浅的记忆 在海哥哥死后的第三年,警察又一次造访了舍卜坡。有几个人贩子同伙还在邻近的山区搜集“货物”,有人漏网。大伯也被抓了。他不是主犯,但是犯有窝藏罪和包庇罪,法律无情。 我去看守所看望大伯,带了他喜欢吃的山核桃。他和我同样眼圈红红的。我九岁那年被送回奶奶家,大伯骑单车带我去看皮影戏,那一路上他都在问我渴不渴累不累。过年的时候家里太冷清,大伯特意扎了一个纸鸢送给我。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为了扎那些精巧玩意儿,手指被竹签戳破了也不吱一声。没过春分我就兴高采烈地跑到坡顶去放风筝,他就站在老槐树下,把两只手插在袖筒里张着嘴乐。他教我骑单车,生怕我摔着,两只手拖着车尾,跟着轮子跑多远都不肯撒手。冬至的时候包饺子,他总是把藏着银币的那个偷偷放到我碗里…… 这些我都记得,历历在目。 可是现在一张铁网隔开我们。我解救了蒙难的人,也把自己的亲人送进了牢狱。 我对大伯说:“伯,你别恨我。” 他点点头,问我:“你去过西山了?” “去了。”我答他,“窑洞里关的姑娘们已经回家了,还有些被卖到山外的,警察在追寻下落。梅雪家没有别的亲戚了,那孩子怕是要被送去孤儿院了……” 他沉默着,把头垂得很低。 我继续说:“梅雪家传的那面镜子,有专家给验过,是民国时仿造的赝品,并不是真正的汉代孤品……” “我是问……”他忽然把头抬起,“你去西山北面看过那座孤茔了?” 我注视着这道目光很久:“看过了,那坟茔很惨,雨水冲刷过,尸骨没有入殓,白骨都暴露出来了……”所以大黑能捡到那样的人骨。 他看上去十分难过地用两只手捂住半张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泣,他手背上的层叠皱纹像极了黄土地的沟壑。 “大伯,你该告诉我,奶奶屋里的那副棺材是怎么回事,棺材终要入土的,如今那人已过世七日,它不能永远摆放在那里。还有西山北边那座孤茔是谁的?你不希望它永远都是枯坟野冢吧?” 第23节:搁浅的记忆(2) 他那张姜黄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卷曲的指甲插进头发之中,痛苦地回忆着:“良嫡死了之后,你大妈给孩子的父亲发了份电报,说小孩子太顽皮,滑进了村口的大河。第二天,他们父女俩就出现在村口。孩子的父亲连歇也没歇就跳到河水里去寻找,夏天多汛期,才一个中午河水就暴涨。等到村民们从河下游发现这个人时,他已经被泡得发胀了。梅雪听说父亲死了,发疯一样冲到河边。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草席不够长,她父亲的那双脚露在外面,像个发面馒头一样苍白肿大。她哭哭嚷嚷着求乡亲们帮她把父亲入殓下葬,你大妈满口答应下来。我还奇怪了,她小气了一辈子,头一回这么大方,一副好棺材也要不少钱。按村子里的旧习,成人都要过头七,你大妈虽然一万个不情愿想把梅雪的父亲早早埋了,但是村里人都说,人刚死时有魂在附近,要安抚后才肯走。她一天之内就弄来了一口棺材,把梅雪的父亲入殓。可我一看便知那棺材从哪来的,那是她和贩子去西山把梅雪他娘的坟给掘了,把那副劣质棺材扒出来的。我问她,梅雪她娘咋办?她说给安置在西山北面了。那北面平时就没有人去,还没有冢,谁会安葬在那里。我知道她肯定是把人给抛尸了。可我胆小,不敢说她,任着她更加胆大,把梅雪也卖给了贩子……” 我明白了,起身告辞:“大伯你保重,我走了。” 他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只说:“他们一家人该合葬了。虽然不是舍卜坡的人,但是西山坟冢里会有他们的家,我会好好安葬的。” “闺女!”他站起来叫我。 我回头。 “咱家那院子里真的有鬼吗?” 我冲他笑笑,指指太阳穴:“鬼在这里!”指指心脏,“这里!心里的鬼才折磨人。” 他又叫住我,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要小心啊!那帮贩子手里有枪的。毕竟还有漏网的……” 我冲他点点头,宁愿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事实上,人比鬼狡猾。 我身上有一张银行卡,虽然我不记得是哪里来的,但是我知道,这曾经是属于明阳的东西,开户主是狄明阳。我轻易不用这张卡,除非迫不得已、事情紧急。我跑到县上去取了几千元现金,请村里的老寿材店做了一副上好的棺材。棺材很大,大到足够装四个人。 棺材做好后,我请村委会的干部帮忙把后院枣树下的尸体刨出来。起初他们不愿意,我说,躺在这里的人是冤死的,若不合葬,只怕冤灵不散,这村子百年之内不得安宁。村民一听,马上动手。 大吉普问我在找什么宝贝:“听说过去的地主家都把金罐银罐埋在地下,是不是我一铲子下去就能翻出几个金元宝?” 我冲他诡秘地一笑:“不!这树下埋的是两个孩子。” 他一怔,差点晕倒。马上又认为我是开玩笑:“傻子才会当真呢!你又逗我!” 可我谁也没逗,树下的土层被掀开,渐渐露出一颗人头,小小的,少年的头,因为土地湿气的腐蚀和被树根茎叶的吸收,遗骸已经腐烂了多半,脸上的皮肉松垮,难以辨认是哥哥还是弟弟。 呜—— 大吉普跑去一边呕吐。苹果也吓得一怔:“若……若惜,这是谁?” 我不忍看,走出院子:“是个可怜的男孩儿……”回头望一眼大吉普,“你别吐了,如果这孩子还活着,有一天他也可以像你一样长大成人,可以上学,还可以恋爱……可惜这些权利都被剥夺了……” 村子里有几个好心的青年来帮忙,他们把奶奶屋里的棺材连同装了小兄弟俩的大棺材一起抬上了西山,开始凿坑。我对他们说等一等,北边还有一个可怜的女人,她一定想和她的丈夫孩子团聚,我们去把她请过来吧! 终于合棺了。 一声长且悲怆的号子喊过,众人开始培土。我忽然发现伸手填土的人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 山下还有人不断地往山上来,都扛着铲子。有些青年在填上土之后对着坟冢毕恭毕敬地鞠躬致谢。我问他们谢什么,他们说,听说了蓝家闹鬼的事情,多亏了这些冤灵,解救了受难的活人,他们的姐妹才得以回家。 第24节:搁浅的记忆(3) 苹果瞪大了眼睛问我:“若惜,你家真的闹鬼吗?” 我正要回答,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远处望着我们。大风吹来,那些虚影出现了水波涟漪一样的裂纹,渐渐消失不见了。 我拍拍苹果的头:“嗯。有人害怕鬼存在,还有人希望鬼出现。鬼可以检验人们的道德良知,这鬼生于心,心正了,自然不怕鬼。” “我怎么觉得你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她用肩膀耸耸旁边的大吉普,“你听懂了吗?” 大吉普摇头。 我冲山下伸个懒腰,快要开学了,回学校去吧!新生活也要开始了。 苹果和大吉普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嗯,嗯,可不是嘛,这一趟来,感触最多的就是肚子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俩。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对我说:“饿啊!” “走啦走啦!”我像领导一样挥手示意,“看谁先跑到山下,今天晚上就吃他做的饭!” 话一说完两个人就蹿出去好远。跑着跑着苹果突然停住:“不对哦!若惜你忽悠我们呢,谁先跑下山谁做饭呀?” 我冲她呵呵笑着,一马当先冲了下去,还没到山脚就听见了枪声…… 登时蒙了。 哪儿来的枪声? 我跑得太快,身子一下子冲出了蒿草群,暴露在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面前。 瘦子?我一眼认出了他,那个住在西屋的人贩子! 不对!瘦子已经被抓进局子里去了,怎么可能再跑出来作恶?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先跑再说啊!转身想往山上跑,已经来不及了。那伙人冲上来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就是这丫头告的密!我今儿掐死你,算是为我兄弟报仇了!”瘦子咬牙切齿地用力勒我。我这才认识到,此瘦子非彼瘦子,他们长相一样,声音不同。 大伯说得没错,这帮贩子里还有漏网的,我太大意了,事到如今他们恐怕要争个鱼死网破。 “二瘦子别着急!”有个秃头男人过来拉那双卡在我脖子上的手,“我们回来中埋伏了,这附近藏着警察,先把这小妞做了人质再说!” 瘦子终于松了手,架着我往山上拖。我的咽喉被卡得差点背气,咳嗽的声音像铜锣一样沙哑地猛响。我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们别执迷不悟了,现在自首还来得及,要回山上那窑洞已经不可能了!” “你胡说啥,”瘦子两眼快要喷出火来,“再啰唆老子崩了你!” 一帮亡命之徒,可惜这份至死不渝的精神没有用对地方。 我看见山上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下来,知道那是苹果,他们后面应该还跟着大批村子里的年轻人。再扭头看一眼山脚下,已经有人跟上来。 “妈的真死磨硬缠!”瘦子把我推向那秃头,转身反手射击。 “嘣——嘣——嘣——” 巨大的枪响,震得人耳膜发颤。 他们还击?那么说山下盘踞的人应该是便衣了。 果然瘦子冲山下大喊:“老子手里有人质!谁敢再上来,我崩了她!” 贩子们鸣锣开道,警察们有所顾忌,渐渐落后了。瘦子蛮横地吆喝着,不屑一顾地冲着山下小便,以示鄙薄。 我看见山上树影后面离我只有数十米远的苹果正在向我冲过来,就知道不好,这丫头要奋不顾身做傻事了。我见瘦子正在提裤子,秃头和其他几人邪佞地敞怀大笑,我一咬牙,冲瘦子猛冲过去,他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向山下滚去,其他人惊慌地伸手去拉。我趁乱急忙向一旁的蒿草堆里跑,心想只要跑到另外一条岔路就肯定能阻挡苹果过来,我们一起逃掉。 可是未等跑到另一个坡道,我就听见身后枪响了,靶子的中心正是我。 响声震天。 我的耳膜受了刺激一般瞬间失聪,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黄土地离我真近。 的确!我摔倒了!膝盖痛得站不起来。子弹擦着我的头发飞过去,我能感觉到心跳剧烈得无以复加。可是眼前好像换了一番天地,不是黄色的蒿草,不是熟悉的黄土。面前出现了整齐的竹棚一样的房子,房子距离地面还有垫高的二尺夹层。这是哪儿? 第25节:搁浅的记忆(4) 转眼间一片大火,把屋顶都搅和进去,空中像是腾跃起了一条巨大的火龙,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它的饲料,只要是它所到之处都付之一炬,变为焦土。有人冲在我面前,我看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挂满眼泪却满眼愤怒。她手中的枪正对准我的头,黑洞洞的枪口“嘭——”一声崩出一颗火种…… 只一瞬间,有个黑色的物件飞过来挡住了我。在我看清楚之后,心肺痉挛地疼痛——大森林?! “嘭——”震天的枪响。 我身边的土地在震动,有几双脚奔向我身边,有人骂骂咧咧地喊叫:“杀了她!妈的早该崩了她!她把瘦子给害了!” 我眼前的大森林瞬间消失了,一切又恢复成了舍卜坡的西山,黄土,黄草,灰头土脸的人,奸诈邪恶的贩子。 一支枪顶在我的脑袋上,子弹已上膛。我知道,这下——完了。 “嘭——嘭——” 铁砂飞出。 枪声不绝。 待到枪声息了,四周安静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无恙。 咦? 再看看四周。贩子们倒了一地。 警察们迅速地扑上来按住还在挣扎的贩子,看见了趴在地上的我:“你没事吧?” 我爬起来,脑袋发蒙,但还知道用力地摇摇头。 “没事就好。这群人我们已经跟踪了几天了,他们身上带枪,是一群极危险分子,若有一线机会可以解救人质,我们就可以当场将他们击毙。”有一个年轻警察的话特别多。 他身边的便衣叫他:“快走了!收队!” 我看着警察们押走贩子,坐在地上仍在发愣。苹果惊魂落魄地冲下来,扑倒在我脚边:“若惜!”她呼吸急促,紧张得牙齿打战,“你伤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大吉普也冲了下来,土坡太滑,他没刹住车,直接摔倒坐地,爬着过来问我:“你伤哪了?” 我怔怔地看着苹果:“如果我真的受了伤,那一定是死了。那些都是真枪实弹。” 苹果照着大吉普的腿肚子狠狠踹过去:“都怪你!刚才死拽着我。” 我挡住她:“不!我得谢谢大吉普,你知道我看见你要冲过来多害怕吗,我得谢谢他拦住你……” “若惜!”她抱住我的头大哭,“我们回学校吧!马上就走……这里太可怕了……” 我拍拍她的头安抚她,自己却忍不住眼泪倾泻:“苹果,我想起来了……我的断了层的记忆……大森林……死了……” “死了?”她愣怔着,眼睛像灌了铅水一样沉。 我愣住。 怎么忘了?大森林也是苹果情窦初开仰慕的对象。 “死了?”她的嘴唇上下颤动,眼泪淌了出来,“我以为你跟他在一起会很幸福……我以为你们会幸福……” 大吉普怔怔地愣在一边,有点尴尬。 我们两个人抱肩哭泣,没人顾得上搭理他…… 我走的时候,奶奶的院子空荡荡的,大黑也不在了。大妈把我关进佛堂的那天,它就被瘦子做成了狗肉火锅。空了的奶奶家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树上的麻雀不知忧愁地叫唤,河里的鱼还在肆无忌惮地交媾。我们乘坐长途客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整个村庄渐渐隐没在夕阳的残红里,也变成了一片血红。我回头,似乎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影子,努力看清楚了,是老郭叔。他朝我这边用力地挥舞袖子,那袖子也像气泡一样渐渐消失。我知道,舍卜坡,我可能真的与你永别了……〖LM〗 第26节:七年未决(1) 七年未决 旅途劳累,苹果趴在大吉普肩膀上昏昏欲睡。道路两旁昏黄的路灯在吭哧作响的汽车的玻璃上留下忽闪忽闪的光晕。我还没有睡,夜里的一丝凉风让我清醒起来,就托着下巴望着窗户外面黑糊糊的景发呆。 忽然,我发现玻璃窗上印着一个人影,像是要从外面跨进车里来。我高声喊司机停车,路上有人。 车子戛然而止。 售票员跳下车去看了一圈,上来后满腹牢骚:“你看花眼了吧,哪儿有人?一个鬼影儿都没瞧见。” 没人? 推开窗户看看,后面的确没有人影,黑漆漆的,空旷安静。视野里除了一条土路,就是茂盛的野草。 “开车,开车!这不是耽误事吗,有啥好看的,没人搭车。走喽!”售票员冲司机吆喝一嗓子。 车门关上,车子又在有规律的吭哧声中前行。 我把车窗关上,坐定舒了口气,可能是我眼花了。把身子往车座后靠一靠,也想打个盹,睡一觉天就快亮了。长途客车像老黄牛一样行走,我们都睡得迷迷糊糊。我在半合的眼帘缝隙中似乎看见了玻璃窗外有影子在动,心里猛地惊了一下。睁开眼一看,玻璃上映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的年纪估摸有二十左右,头顶黑发浓密,面色苍白,水洗发白的衬衫,蓝色牛仔裤,平常的学生打扮。但是那张脸看不清楚,似乎是车子颠簸的缘故,玻璃上的虚影越来越模糊,晃着晃着便不见了…… 我惊诧地从座位上蹦起,把身边的一个女人惊醒了。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面相朴素,穿着米黄色短袖褂子,黑色休闲裤,除了手里紧抓着不放的一个提包,没有别的特征。我和她对视一眼,有点尴尬地笑笑,继续打盹。 车子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旁边的女人“嗖”的跳了起来,口中大喊:“别走!抓坏人啊!”她的手习惯性地向旁边乱抓,抓住了我的袖子,撕扯得厉害。我被她声嘶力竭的喊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莫非这女人精神有问题? 她醒来时我的衣袖已经被揪扯成了麻花,周围的几个人也醒了一片: “嘛事儿?吓我一跳,还以为见贼了呢!” “嗨!小心点没错,弄不好这车上还真有小偷呢!” “管好你自己吧!我看那位女同胞是做了噩梦了……” 几声嘈杂之后,又安静了下来。 我扭头看看,苹果和大吉普还睡得正香,看来是累坏了。 “对不起呀,小姑娘!没留神,扯着你了,看看,真不好意思,把你扯得可够戗,你没事吧?”女人对我抱歉,没有恶意。 “没事,你做噩梦了,又不是故意的。我回去自己洗洗就伸展了。”我冲她微笑。 女人双手颤抖着,从小包里掏出几颗药丸,填进嘴里。我递水瓶给她:“吃药吗?就水顺一下吧,干咽多难受啊。” “谢谢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我的水瓶。 “我不是坏人,这是我自己喝的水。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我把证件掏给她看,让她宽心。 女人的额头鬓角都在冒汗,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 “你吃"白云山",有心脏病吗?”我看着她手里小小的白色药丸问她。 “以前没有,我家出了事以后就有了,心肌梗塞。”她看起来还是挺难受,左手一直捂着胸口,“我仰一会儿就好了,胸闷。” “那可要注意了,这不是小毛病,再做噩梦,就更不好了。” “没办法的事,这噩梦天天做,做了七年了……”她脸色渐渐舒缓点儿,却还是苍白得没有颜色。 “七年?”我左手接过水瓶,她右手拿着我的学生证看。 “你……跟我弟弟一个学校,他是物理系的。”她的手抖得厉害。 “你弟弟?” “对,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是活着,现在该成家了……他走的时候,才二十一,”她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真年轻啊!就像你这么鲜嫩嫩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我一知半解:“你弟弟……生病……没了?” “不是,不是生病……是被人害死的。”她眉头紧锁,难受得厉害。 “你别说话了,看你这么难受,胸口又闷了吧?” “唉!难受啊!我做了七年的噩梦了……七年,每天晚上的梦里,我都梦见弟弟浑身血淋淋地站在我床头。他怨我,不用说话我都知道,他心里那个声音在喊:姐啊!你还不给我报仇啊?我等得苦啊!我死得不甘呢!可是七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着凶手……” 第27节:七年未决(2) 九月初,开学。 校园里还是一番盛世太平,像个娴静的女子,安逸且优雅。梧桐的叶子绿了又黄了,脚下偶尔能踩到干了的银杏叶,鼻息中时不时还能沁出桂花的馨香。嫩黄色的金鸡菊、红色的火炬花、蓝紫色的飞燕草,透出浓艳而清亮的颜色,一派欣欣向荣。 我走在林荫道上,抬头仰望枝叶的枯荣,树梢的鬓角渐渐染上斑斓的黄霜。秋的黯然叫人心疼,这个季节本是收获的,我却失去了很多。 我已经记起了暑假里发生的一切,那是个蛮火烧着了睫毛的夏天。 我想淡忘,可是偏偏苦味儿钻进了五脏六腑,难以抚平。 世界之大,我无家可归。 “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苹果已跑到我身后,她手里端着两个硕大的饭盒,“闻闻看,香着呢!这是金针菇牛腩,这是烧茄子和糖醋花鲢。别傻愣着,快帮我拿呀,俩饭盒好重呢!” 我赶紧伸手接着。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学五食堂的伙食改善了,以后咱们不去学四了,谁让他们牛鼻子烘烘吊脸子呢。转到学五一样吃香的喝辣的,你跟我转移阵地,肯定没错。” 她还是一脸的阳光灿烂,笑得咯咯响,腮帮子粉扑扑的。 我该庆幸,没有家,还有朋友。 只是朋友也有自己的空间,不能总陪着我。周五傍晚,宿舍楼下的一声口哨响,苹果就像四条腿的兔子一样蹿得飞快——约会去了。 我趴在窗台上向外看,白桦树下多了很多缠绵的情侣,大学校园里谈恋爱的人不少,还是单身的不是泡自习教室苦学备战考研,就是上学生会安排的所谓联谊舞会学交谊舞去了。再来就是满眼的“绿蚂蚱”。 新生入校,军训是热门。 窗台下整齐的军歌口哨:“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绿色军营,绿色军营教会我,唱得山摇地也动,唱得花开水欢乐……” 那是开赴食堂集体打饭的哨子,新生们嗓音辽阔,透着蛮和憨,纯真质朴。我也经历过那样难忘的时刻,早晚的跑操成了笑声最多的乐事。一个宿舍里经常会有穿错鞋子的笑话,脸盆打架争一个水龙头。可是现在太安静了,我的宿舍,安静得只剩下空气。 我抬头看看屋顶,灯绳摇晃着游来荡去。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周末,早该送电了,怎么会没有亮灯呢?打开房门出去,才发现楼道里也是黑灯瞎火。 “今天不供电了吗?”我问隔壁的室友。 “好像是变压器坏了,有人在配电房修吧!”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吗?” “是啊,没事出去溜达溜达吧!大夏天的,屋里多闷啊!” “谢谢你!” “不谢,顺口说的。若惜你该出去约会啊,像你这样水灵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没有男生约呢?”隔壁的女孩儿说着话带上门也出去了。 我知道她要准备考研,公用教室里不会停电的,就算变压器坏了,学校也会用发电机先给教学楼供电。 我收拾几本书,摸黑走出楼道,向光亮处的十号楼走去。 十号楼,曾经的鬼楼,我曾在那里邂逅了明阳…… 十号楼的老教室。 课桌已经陈旧,木头边缘被磨损得掉渣,但是我喜欢,摸着硬邦邦的扶手心里踏实,宁静的校园生活让人心里舒坦。 我面前放的是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惠特曼的《草叶集》,却愣了许久没有翻开一页。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像是晚间节目播放完毕之后电视机上出现的雪花点,哗啦哗啦的忙音,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同学,有多余的笔吗?借我一支用用。”旁边的男生向我借东西。 我迟钝地转头,没有答话。 “我的钢笔没有墨水了,能借你的用用吗?”他满脸堆笑。 我没有回答,本来也没带钢笔。 “我带墨水瓶了,借你用。”身后坐的女生热情地伸出手,递上来一瓶碳素墨水。 “靠,公用教室里也有人带墨水瓶子。”男生一转过身去,温和的口气马上变了。 “我每天都来。”女生回答。 第28节:七年未决(3) “那可不,就你这一脸麻子相,铁定没人追,不每天来泡教室蹲点,你也没地方去呀!”他的冷嘲热讽叫人讨厌。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好心借你用……” “谁叫你好心,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泡妞关你屁事,你来掺?和……”? 我拿起书本直接出了教室,身后的争吵,不想理会。校园也并非是清净之地,还是有道貌岸然的人和乘伪行诈的事存在。我想起了大吉普曾经调侃的一句话:人生处处是江湖。 哪儿都不平静。 十号楼的后面是一片灯光球场。晚上有四盏高大的照明灯,不仅照亮了南侧的篮球场,连北边的足球场也照明了半个。恋人们无处不在,足球场上也有不少成双成对的人席地而坐。 只有四个篮球架的小球场上,还有人为了争夺股掌间的那个球体兴高采烈、呐喊连连。篮球砸到水泥台的地面发出砰砰的撞击声,还有小小的回音,盘旋至半空中慢慢散了。我抱着书本傻愣愣地站在场子边上,看着修长的手臂投进了漂亮的三分球,心里忽然激动起来。迈不开矜持,那声叫好终究没有冲出羞涩的嗓门,可是我的眼睛湿了。忽然发现,那个投篮的修长身影转过身来后变成了明阳的面容。我的心快要蹦出了心房,那是他吗? 那个明媚的午后,我在草地上坐着,看着明阳挥汗如雨地奔跑在篮下。没有人跟他玩,他自己假想出防守逐个突围,上篮,扣球。一连贯动作,舒展漂亮,没有半点磕绊。他在阳光下笑,咧开了薄嘴唇大笑,金灿灿的睫毛上挂着汗珠,跌落下来打湿了手背。篮球滑出了手掌,冲着我就飞过来。他慌了,冲着我奔跑,一掌拨开运动弧线中的球。 我没有吱声。 他只是抿起一边嘴角笑笑:“我习惯自己玩了,你要是会打就好了,以后可以跟我一起玩儿。” 那是在狄家别墅的最后几个太平日子…… “当心!球过去了!”有人冲我大喊。 待我回过神来时,球已飞近。 方才那个投篮的修长手臂使足了劲飞过来拨开球…… 我愣住,看清楚了,他不是明阳,一个满头大汗的有点憨直的陌生面孔。 “你没事吧?”他问我。那只飞出界的篮球已经被他夹在腋下。 我摇摇头,木讷地离开。 他怎么会在这里,明阳像个外星人一样突然地来,又突然地消失。只有我这样的傻丫头会愣头愣脑地期盼他会像孙悟空一样从天而降。 “你真的没事吗?”“长手臂”还在问。 我停住脚,忽然回头,傻傻地问了句:“你可以教我打篮球吗?” “你想学?” “嗯。”我点头。 我想学会,以后真的可以陪他玩儿,虽然不知道那家伙现在身在何处。 “那你想学什么呢?三步上篮?运球?防人?过人?” “什么最直接有效?” “当然是得分才有效。”他乐了。 “那好,我就学投篮,你能教我吗?” “好说,好说。”他抓挠自己的后脑勺,很腼腆。 “莫言!你好了没有?还玩不玩啊?”他后面的那些哥们儿在篮球架下叫嚷,也有人吹哨子,“自己一个人唱好戏去了,也不管兄弟们了?你倒是吭一声啊!别叫我们傻等着。” “等什么啊!就你傻,人家吃馍,哪有你喝汤的份儿?咱们还是回寝室睡大觉去吧!说不定梦里还能飞来什么艳遇。”人们哄笑一团,互相调侃,一溜烟全散了。 “你别介意啊!我们一个宿舍的兄弟,玩笑开惯了。”他解释。 “你叫莫言?” “是啊!我们宿舍我排老八,谁都能欺负我。上次就……” “你教我投篮?” “教啊!” “现在开始吗?” “呃?好啊!” 我无心去关注这个叫莫言的人的生活,只想学会投篮。我开始渐渐明白,除了狄家兄弟,我已经不希望再有人走进我的情感天地。 “看我的手,双手把持住球的两侧,力量的支点在十指上,手心是中空的,把球抬起在自己的眼睛前上方,向上抛。”他很认真地教,虽是昏黄的灯光下,也没有半点疏忽。 第29节:七年未决(4) “不是向球篮方向投吗?” “先不要管投篮,很多人只急于求成,根本不是投篮,只是砸那个篮筐。你要投篮就要先掌握圆滑的抛物线,球体出手后是自转的,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球会不费力地投入到篮中,不用过多的力量。你试试……” 球场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地上拖得很长。没有了篮球磕地的嘭嘭声,只有孤单的自转,重复,再重复…… 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我交给了篮球,还像模像样地学了点“球体自转”。但是球篮,我还是一次也没碰过。回宿舍时,莫言要送我,我拒绝了。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体育系的男生,和我同届入学。 真糟糕!宿舍里还是漆黑一片。 不晓得人们再离开现代化电器回到旧时代,能否适应。我去一楼的小卖部买来蜡烛,点燃后屋里出现了荧荧烛火。看看闹钟,离宿舍楼关门时间还有十几分钟,苹果没回来。恋爱中的人似乎都觉得时间不够用,不挨到最后一秒她是不会出现了。 我给她留了一保温瓶热水,自己拿了脸盆去水房冲凉水澡。 夏天的女生宿舍是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因为炎热,女孩儿们早已脱去了羞涩的外衣,楼道里满是穿着简单,甚至什么都不穿的人出入水房。 今天停电。楼道里比往常更暗,烛光很温柔,把橘红色的光晕,均匀地涂抹在青春的肌体上。女孩儿们更像是从红莲火焰中纷纷走出的仙子,刚淋过水的身子湿漉漉的,体温的升高激起了一层层雾气,她们便像是蓬莱仙境中幻化出的婀娜仙女。 我忽然发现,这群“仙女”中有一个男人在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走。 怎么可能呢? 若女生宿舍楼里真的出现了男人,尤其是这个时候,姑娘们铁定会嚷作一团,惊得四散。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那个男人消失不见了…… 水房里欢声一片。 我离开众人的嬉闹,回到宿舍时,发现蜡烛灭了。 怎么灭了?手上沾了水,打了几次打火机,都没能点燃。 新学期开始之后,同宿舍的另两个女生搬出去居住,宿舍成了我和苹果的小天地。 算了,反正也洗漱好了,直接往床铺上一钻。我拽着床单蒙上头,躺在床上,睡去。 昏沉中醒了,揉一揉惺忪睡眼,探头看看,苹果的床是空的。 这丫头,还没回来? 正要缩回身子继续睡觉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撞到了一个东西。月光透过窗户挥洒进来,照得屋里一片清亮。看清楚了,我的床头站着一个人,是个身着白衬衫、蓝牛仔裤的男人。他很忧郁,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但是人长得很干净,斯文腼腆。 我惊愕,突然想起了回城时搭的那趟长途客车玻璃窗上出现的影?子……? 那个心肌梗塞、我把水壶借给她用的女人,她说她的弟弟七年前被人谋杀了,她夜夜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浑身血淋淋的弟弟每晚站在她的床头…… 那弟弟……就是他吗? 他一声不响,白得像蜡人一样,神情肃穆,眸语哀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哇——” 我扶着床沿,喉咙处火烧火燎地疼痛。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不认识你!”我的左手掐着喉咙,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你见过我。”他开口说话,像是嗡鸣。 “在长途汽车上?” “对!我叫石全,我姐叫石玫。” “嗯哪!你姐弟俩的名字放在一起就十全十美了。” “可是我死了七年了。” 我心突突跳得剧烈,快要颤抖地抽搐了,但我还忍着:“你姐说了。” “她还没找到凶手,我死不瞑目。” “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帮我。” “怎么帮?” “帮我找到杀我的人,欠债还钱,欠命偿命。” “你姐都找不到,我怎么找?” “你看得见我,听得到我,你跟我姐联系,我告诉你们怎么找到那杀人犯。” “跟你姐联系?” “对!” 第30节:七年未决(5) “现在?” “现在!”他指指电话,“你拨号,打给她,66509321,打!”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鬼可以使唤人。 我像个木偶一样拨号过去,对方是个男人的声音。 “是个男的。”我捂着话筒看他,不敢看脸。 “是我姐夫,你叫我姐听电话。” “我找石玫。” “大半夜的有什么事吗,都睡下了,有事儿明天早上再说不行吗?”电话另一头的男人在打哈欠。 “他说明天早上再说行吗?都睡下了。”我学给他听。 “天亮了我就来不了了,叫她起来听电话。” “叫她起来听电话。”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怎么说啊?”我捂着话筒问他。 “你就说:杀你弟弟的人回到这城市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要给他报仇!” “你弟弟托我捎话给你,杀他的人回这城市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他要你要给他报仇!”有些饶舌,我额头上的汗冒个不停。 “咣当”一声! 门开了,有个人站在门前,大喘气。 “累死我了,看来是吃胖了,咱们宿舍大院的围墙越来越爬着费劲了。”苹果回来了。 我“啪”一声把电话撂下了,像看见救星一样扑天喊地:“你可回来了!” 果然,他又不见了。 “你大半夜的,给谁打电话呢?” “我……没给谁……” “若惜,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跟土灰似的?吓人啊!”她噼里啪啦地开始脱衣服。 “没……没事。”我强制自己镇定下来,“苹果你去哪儿了?害我担心。” “别提了,还不是那个笨蛋大吉普。我都说了不叫他翻单杠,他非要给我逞能,好嘛!膀子脱臼了,我又不会复位,只好陪他去看大夫。”她端着脸盆和暖水瓶去了水房,还在唠叨,“这围墙是不是垫高了呀,怎么越来越难爬,难道我吃胖了?” 我仍心有余悸,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第二天在十号楼的过道里,碰见了莫言。他也说我脸色苍白得吓人。我冲他笑笑,夹着书本进教室,他在后面跟着。 “我们班今天正好有课在十号楼上。” “哦?” “在这儿也能碰见你,真巧啊!” “哦。” “蓝同学,你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 蓝同学?哈,这个木头脑袋,真是好孩子。 “谢谢你教我打球。”我仍冲他笑笑。 “还有别的吗?” “谢谢你教我打球。” “你讨厌跟我说话吗?” “快去上课吧!别迟了。”只能重复,就像篮球的自转。我不允许再有任何男生走进我心里,就像苹果说过的,步入一个复杂的环境后,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看来你真的跟我没话说。”他有点伤感。 “再见!”我扬扬手腕,跟他拜拜。 “下午课后你还来学投篮吗?” “好。”我想了想回答他。 “下午四点半,灯光球场,我等你。” “再见!” 大概从古至今都没人能够解释清楚少男少女是怎么开始陷入恋情的,也许是一个眼眸,也许是一句话,也许只是一举手、一抬足。 我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哦,我可不能平白挑起一个豆蔻年华的男孩子的春梦。 下午的灯光球场,我如约去学篮球,但不是我一个去,多了两个——苹果和大吉普。 “你的朋友啊?”莫言的嘴张了又张,不大自然。 “是啊!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好姐妹。”苹果把膀子挎到我的肩膀上,“怎么你好像不大乐意啊?” “哪儿会呀!现在开始吗?” “开始呀!教一个是教,教仨也是教!”大吉普来凑热闹。 “好,今天开始教你投篮,你可以在自己和球篮中间寻找一条隐形的抛物线了……” 莫言虽然羞涩,但是在面对篮球的时候,却十分认真,没有半点亵渎的神态。 “我传球给你呀!”苹果把球抛出。 第31节:七年未决(6) 我为了避免单独和莫言相处的机会,拉上苹果和大吉普来陪我学投篮。可是我怎么忘了,别看苹果个子小,可她的球技好着呢!她和大吉普谈朋友之前打的那场球把整个系都给震了。带球过人上篮,一系列动作就像游走的绣花针一样,没人能拦截她。现在陪我来学投篮不是小儿科吗,果然,不一会儿她们就腻了。大吉普拿着篮球当板凳,坐在上面和苹果神侃一通。 球场中心又成了我和莫言独处,很不自在。 接近五点时,各系爱好篮球运动的男生都跑到这个小球场,占领山头。一个球篮瞬间变成了勤劳的母鸡,没完没了地下蛋。篮球像长了翅膀的巨型蝗虫一样铺天盖地乱飞,根本没有我练习的地方。 “走吧!这里没法练了。”他指指苹果他们坐的那块儿空地,我走过去。 苹果仰着脸看我,大吉普乐呵呵地笑。 我发现这笑容很贼。 “哎,”苹果把我拉向一边,“你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 “那傻大个儿啊。” “什么傻大个儿?” “就是教你投篮的那大个子,”她朝莫言的方向努努嘴,“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 “别瞎说。”我一本正经地纠正她,“我只想学投篮,忘了你篮球打得好了,早想起来要你教我,就不用麻烦外人了。” “别!”她连连摆手,“我只会自己疯玩,要教人肯定是要误人子弟的。” “我不是叫你和大吉普来陪我嘛,就是不想单独和他待在一起。” “你又没说清楚,我看大吉普一个劲地对你和他龇牙咧嘴,还以为你们暗度陈仓呢?” “再胡说我生气了。” “好,我不说,不说。”她冲着大吉普贼笑,又挤挤眼睛。 一对儿贼公贼婆。 “没别的意思,大吉普也是好心,想撮合你们。” “什么?” “你看,大森林已经不在了,你一个人怪孤单的……” “好了,你们这是添乱呢!”我转身走向莫言,“谢谢你教我投篮,以后我不会来了。再见!” 莫言愣了:“你还没学会呢。” “以后会有人教我的。”我冲他笑笑,转身。 “以后……有人?” “我男朋友会教我的。”我第一次说男朋友这个字眼,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脸红。爱情是场逐鹿的游戏,有人红尘滚滚,有人风轻云淡,你永远没法预测别人是不是能和自己同时投入。 身后的三个人一直站着没动。我隐约还能听到大吉普问苹果的声音:“若惜脑子没坏吧,你不是说那什么叫大森林的男人死了吗?” “大森林不是你叫的!”苹果尖声喝止。 “哦……她叫……蓝若惜……”莫言的声音。 地皮被震得铿锵作响,篮球在场地中间占据了主导地位,每个人都跟着球体转。 主宰者,似乎不是人…… 我发现鬼也有胆大的时候。 第32节:疑案追踪(1) 疑案追踪 现在是六点多,洗衣房的水池台子上还有金灿灿的太阳余晖,鬼已经现身了。 宿舍楼的过道里常年没有阳光洒进来,阴凉的空气卷着股霉味儿,穿堂风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在洗衣服,鬼就站在我身后,我移动一寸,他跟着移动半寸。 “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我问石全。 “我的仇还没有报,我死得不甘。”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给你姐姐打了电话,你还缠着我做什么?” “你能看见我。” “那又怎么样?” “我需要有个能和我姐通话的中间人,你合适。” “我要是不愿意呢?” “怎么能不愿意?” 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地响,溅起的水花湿了我一身,却穿过他的身体凌空飞越。这里没有旁人,偶尔路过的人还以为我在和墙壁对话。 “我可以装作看不见你,听不见你,你可以去找别人。” “你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你心善。” “呃?” “在车上,我姐吃药,你给她水喝。” “心善的人就一定要帮你吗?” “我是冤死的。” “我怎么知道?” “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 我搓着衣服的手停下来,时间似乎静止,水花飞溅的声音也跟着消?失……? 面前雪白的瓷砖墙壁也通通不见了,变成了一条狭长的胡同。 “这是哪儿?”我惊呼。 “酉司胡同。”石全就在我身边。 我仰头看他,只见他恢复了一张正常的脸,也算是仪表堂堂。他伸手一指:“你看,他们正在叫我过去打牌。”说罢他便走了过去。 我一看,果然,胡同里有三个人正围着一张四方桌子打牌,有人向石全打招呼:“来了,坐,坐,就等你一个了。” 看来这地方,他还挺熟。 我走过去,站在他们身边,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研究自己手里的牌,猜测着对方的牌码,他们似乎根本看不见我。我听见石全在说话:“我没妈,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爸也没再找,成天就忙着生意。他在边境做茶叶烟酒生意,后来做大了,开了几个歌舞厅,酒店也渐渐运作起来。我和我姐在这座城市相依为命,我爸只顾上生意,除了给我们定时寄钱,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 石全对桌的人马上欷歔起来:“哎哟,那多惨呢!你也没个朋友?” “朋友?还行吧!我二十岁考上大学,和宿舍里的室友相处都不错。”石全说话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心眼儿,“我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打打牌。” “那好呀!”他旁边的人赶紧接话,“以后带你爸爸也来玩玩牌,你也劝他少忙活了,钱够花就行,别那么拼,和你一起多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多好呀!” 石全摇摇头,说话有些赌气:“我爸在越南开酒店,挣了几千万了还在挣,都没空回来看看我。哪儿有空陪我玩牌啊!” 此话一说祸从口出,他周围有两个人的脸色马上变了,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不一会儿天渐渐暗下来了。 “不玩了不玩了,明儿再接着玩!”牌桌上的人散场,各奔各的路。 石全在往一个比较僻静的生活小区走,我紧紧跟在后面。忽然,发现侧路里一直有两个人在跟着他。 “石全!石全!”我叫他,“你小心啊!有人跟着你!好像不怀好意……” 可是他似乎根本听不见,还哼着小曲儿上了楼。 那两个尾随的人也跟着上了楼。 “姐!”石全拿钥匙开了一个六楼的单元门,“我来拿换洗衣服。” 屋子里没有人,他走进去,茶几上有个字条:我去婆家了,你姐夫今天夜班,家里没有做饭,你自己去外面吃点吧!——姐姐石玫留。 他把字条揉一揉扔进了垃圾桶,接着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正在这时,门在动,准确地说,是门的把手在剧烈地晃动。这不是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是有人在恶意破坏那道门——有人在撬锁! “喂!石全!”我叫他,“你快醒醒!石全!有人要进来了!”可是没用。他根本睡得酣沉,叫都叫不醒。 “吱”一声,门被打开了,声音不大,和进来的两个人的脚步声一样猥琐。 “啊——”我尖叫。 也没用!他们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我。 “石全你快醒醒啊!有人进来了!” 他倏地睁开眼睛,已经晚了。那两个人已在他脖子上套了绳子,死死勒住。他叫不出来,神情痛苦,从沙发上翻到地上,踢碎了茶几上的玻璃杯。那绳子勒得更紧,他的眼球像受到真空挤压似的爆裂,脑门顶上的血管青筋也鼓鼓囊囊地快要爆了,手脚胡乱地蹬,试图抓住什么凭借…… 可施暴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心慈手软,继续用力地勒,直到石全完全断气。 我吓坏了,撒腿就想跑,被一双手拉住。 第33节:疑案追踪(2) “啊——”我惊颤地回头,看见了石全。 “你……不是刚被勒死吗?” 他冲我点点头,指了指下面。 我向下看,差点晕厥过去:他的下半身是空的,轻飘飘地晃来晃去,一会儿,他身体的另一半从地皮下面冒了出来,和上半身连成了一体。 明白了,这是他的魂魄,已经和肉体剥离了。 我跟他一起看着面前作案的两个人,把石全的尸体吊在了洗手间的管道上,伪装成一种自杀的假象。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推门进来…… “把水龙头关了!咋这么浪费呢。” 突然有人经过水房,冲我大叫一声。 我像是才从癔症里转过来,顿时清醒。水已经从盆里漫了出来,整个水池子都是白色的泡沫。刚才不是做梦,我的眼睛一直睁着的,可我却看到了石全被杀的经过,那应该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了,我竟能亲临其境? 回头看看,早已不见了石全的踪影。 看来这冤灵的能量不小,竟能潜进我的脑皮层里进行干扰,把他的记忆强制嫁接给我。 我心里惶惑忐忑,把刚洗好的衣服又按进了洗衣粉里…… 端着盆子回宿舍时,苹果坐在我的床头望着我笑,眼睛里流光溢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洗衣服,没看到你经过水房呀。”我把撑衣竿拿出来,一件一件地往上搭衣服,地上湿了一片。 “先别忙活,你过来。”她冲我招手,笑得很妩媚。 “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她冲着我嘿嘿干笑。 我有点被鬼子盯梢的感觉,怕是一套儿等着我钻:“我怎么觉得你平时不这么笑呢?” “那能怎么笑?”她一伸手,把我拉过去挨着她坐。 “反正不是这么笑,你现在的脸都能放出礼花来。” 她还是嘿嘿嘿地干笑:“请你吃。”从身后变出一盒凤梨酥摊在我面前。 “哪儿来的?” “请你吃你就吃呗!”这笑有点儿像狐狸。 这我可不能上当:“不说清楚我不吃。” “哎呀!我请你吃的你还见外吗?” “真的?” “真的!” “小头点得跟筛糠似的,你当我傻呀?”我拍拍苹果的光洁脑门,“这是南方的点心,你从来不吃这玩意儿,你家也没南方的亲戚,老实交代哪儿来的?” “唉!”她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精打采,“你怎么该聪明的时候傻乎乎的,不该聪明的时候明白过劲儿了呢?” “快!老实交代!”我把手指做成一把枪的模样指着她的痒痒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她冲我翻翻眼皮:“我就知道这事儿不行,这个臭吉普,就知道戳着我来……” “你不是被谁收买了吧?”我像审特务一样盯着她。 “下午你走了以后,大吉普和那个莫言称兄道弟,亲得跟一家人似的,还扬言要帮他追你。莫言的老家是广西的,这凤梨酥是他从家带的,叫我给你拿过来……哎呀!我又没当过媒婆,怎么知道这事这么难办啊。” 我收拾我的晾衣架,把衣服搭上去:“那有什么难办的,你把点心给人拿回去,说这事你办不成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说,我跟臭吉普拍着胸脯保证了,有我出马肯定能行……”她话说一半,又赶紧刹车。 我回头看看她:“你不是说大吉普戳着你来吗,怎么又立了军令状?” “哎呀!话不落好,一次说完。反正是大吉普戳着我来的,我不肯,他就激将法,说你跟我的交情没到那分儿上,我对你的事儿一点不上心。被他这么一刺激,我想不来都不成了。” “傻了吧,你也有被男人耍的一天呀!”我用脑袋去撞她的脑门,一样笑得傻呵呵。 “谁说的?他得听我的!” “是吗?那好呀!你就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叫他不要操心,也劝莫言那傻孩子死心,不要耽误了他的大好青春。” “若惜,你是不是真的脑子出问题了?”她上来摸摸我的额头,“不烧啊。” 第34节:疑案追踪(3) “你想什么呢?” “可是……大森林已经……” “已经不在了。我知道。我没病。” “那你不能总活在回忆里呀。过去人们总说,忘掉一段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你可以尝试啊!你自己也曾经说过,在阴凉处站久了,都忘记了世界还有阳光普照的温暖,你得自己释放自己!” “小样儿吧!”我嘘她,“说的跟真理似的。” “那确实!”她学湖南电视台主持人汪涵的口音,摇头晃脑的。 “我会的。” 我曾经满怀希望地等待大森林回来,忽视了明阳在我身边的存在。可是两个都离开了,我才知道,我盼的不仅仅是那个魂魄,还有那个人,一起归来吧!我的心湖还在风生水起,涟漪不断,只盼着,他们都能回来…… “蓝若惜!门口有人找!”传达室的喇叭响了。 找我?谁会来找我? 难道是明阳回来了? 我心里激动异常,撞翻了储物架上的衣撑子,拔腿就向宿舍门口冲…… 跑到跟前怔住了,来找我的人不是明阳。 是石玫。 “我见过你,在哪儿……看着眼熟。”她看着我,嘴巴张得好大,杏仁眼睁得很圆。 “对,在长途汽车上。”我提醒她,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 躲是躲不掉的,该来的迟早会来。 “对,对,在客运汽车上,你给我水喝,我还看了你的学生证,你和我弟弟是一个学校的,他……”她脸上的笑突然凝固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查到这个电话地址,昨天半夜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我点点头。 “你说,你弟弟托我捎话给你?” 我点点头肯定:“你弟弟。” “你……不会是看见了他的魂儿吧?” 我的眼皮向下,看着自己搓红的手指,再点点头。 “这么说,你……”她突然冲过来,用力地抓我的肩膀,很激动,“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弟弟?” 我怎么说呢? “你知道吗,因为你昨天晚上的一个电话,我一家人彻夜难眠。我脑子里反复出现弟弟的影子,我对我丈夫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给我打电话的女孩,不论她是什么动机,我都感谢她。我找了凶手七年。七年杳无音信,一点头绪都没有,线索断了又断,我每次梦见弟弟血淋淋地站在床头看着?我……?我……我都难受得……”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昨天晚上看见他了。”我说这话时很平静,“我是个能看见鬼的人。” 她的嘴唇哆嗦几下,颤抖着。 “昨天晚上的电话是你弟弟叫我打的……我不仅昨天看见他了,今天也看见他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他遇害的前后经过。” “哦。”她低下头来,睫毛也垂了下来。 “他被人勒死后拖进洗手间,挂在管道上造成自杀的假象,这个时候你回来了……”后面的我的确是不知道了,被人打断了。 她忽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想问我,既然我撞见了杀我弟弟行凶的人,为什么当时没有抓他们,却要苦苦寻觅七年?” “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我转身欲走。 她叫住我:“别走!等等!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也请你告诉我,弟弟留了什么话?只要是他要求我办的,我一定办到。” “你很爱你弟弟?”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她眼圈红了。 “他说,帮他寻到凶手,欠债还钱,欠命偿命。” “好……我把那天的经过告诉你。虽然警察问过我很多次,这些年……我一直不愿想起……”石玫哽咽着说,“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看见客厅里的东西被移动过,茶几像是被踢倒的,玻璃杯子倒了一片,地上都是碎渣。可我还没有看清楚,我的嘴就被人堵上了,另一个人当即拿了绳子想把我勒死。我挣扎着求饶,求他们别杀我。我家里还有刚满月的孩子,没有断奶,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才出生就没了母亲。” 第35节:疑案追踪(4) 哦!原来是这样。我能理解,女人一旦做了母亲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是孩子。 “那个拿绳子要勒死我的人一下子停顿了,堵着我嘴巴的人问他,怎么还不下手?那人说,你到里屋来,我有话跟你商量。他们暂且松开我,去里屋关上门说话。我的一口气上不来,喘着爬到门口去听,他们说的话惊得我毛骨悚然。 “杀人犯甲:干吗不杀她?杀人犯乙:我下不了手。杀人犯甲:为什么?杀人犯乙:我杀那小子就是因为我媳妇刚生完孩子,没有奶粉钱,想捞一笔,没想杀更多的人。杀人犯甲:你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这女人已经看过咱们的样子,你不杀她,等她发现他弟弟被你杀了,那就得要你的命。杀人犯乙问:非得杀?杀人犯甲:下不了手就是要你自己的命!你想活就必须灭她的口! “我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吓得根本站不起来。那时我知道石全已经被杀了,但是我想我不能也死在这儿,我要出去报信,能活一个是一个。 “庆幸的是我挣脱了脚上的绳子,跌跌撞撞地下楼,腿是软的,几次磕倒在台阶上。 “报警之后,我家已是人去楼空。家里只少了两千元现金,却搭上了我弟弟的一条命。” 我心里不是滋味,人之常情,她想求生也是本能的,不能算是背弃弟弟。 “你弟弟死后一直都没抓到凶手吗?” “没有,线索断了几次。抓了不少嫌疑人,没一个是的。” “你父亲还在做生意没有回来吗?” “不,父亲得知弟弟早亡,失魂落魄地从边境跑了回来。他把歌舞厅转让了,酒店也推给朋友打理,一门心思只想给石全报仇。每天都找二十多个人在街上发数千份寻找知情人的广告,只要一有线索,他马上星夜兼程赶过去。他奋斗了一辈子,为子寻凶他把半生的积蓄挥洒殆尽。可找了几年,依旧石沉大海。每一次欣喜寻去,都是失望而归。” “石全说,他和你相依为命,难得见父亲的面。他认为父亲不爱他,其实……不是这样的。” “弟弟死后,我说过很重的话,伤了父亲的心。他埋怨我没有看好弟弟,我责怪他只知道做生意,从不关心我们。其实他心里很苦。父亲十六岁丧母,三十六岁丧妻,五十六岁丧子,人生三大不幸,全都降临在他头上。他倔强的脊梁没有弯曲,强硬的头颅不肯低下,对他来说,为儿子平冤,捉拿凶手,已经是他活着的唯一信念。” “你们父女真不易……”我没有更好的话来安慰,失去亲人的痛,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感同身受。 “我这些年远没有父亲承受得多,他才真的苦。我还有家,有孩子、丈夫,他什么都没有了。中国人认老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让他搬来和我一起住,我给他养老送终,他不愿意,他情愿一个人过苦行僧的生活,用孤独来惩罚自己。支撑他的信念只有一个,就是早一天抓到凶手。他对我说过,他也梦见过我弟弟,梦见石全总对他哭,叫爸爸给我报仇啊!我死得冤枉!”石玫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我无法安慰,人有贪念和私欲,直想毁灭他人来成全自己。可是人有崇尚自然、善良、和谐的天性,是什么使得天性泯灭了?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人最原始的童贞纯善到哪里去了?蒙尘的心,还可为人心吗? 家有黄金万两,不及团圆平安。祸不从口出,不会招来是非灾难。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问她。 “还能见到石全吗?” 鬼寻人容易,人觅鬼却难。 “我不知道,他若想来找我,就能见到。” “我能……还能看见他吗?” 我摇摇头,心里悲哀。 “你告诉他,姐姐不是贪生怕死,姐姐想为他报仇。” “他明白的。”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抓到凶手吗?” “他再来的时候,我会问他。” “那我走了。”她把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留给我,“谢谢你!” 我无语,目送她远去。 起风了。不知道今夜,她的鬼弟弟会不会来? 第36节:疑案追踪(5) 回到宿舍时,苹果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架,抬头看看我:“谁找你呀?” “一个大姐。” “你成天跟我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什么大姐?” “才认识不久。” “我觉得你有点怪。” “怎么了?” “你刚才跑得那么急,东西撞翻了你连看一眼都没有,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心急火燎地想见谁呀?”她偏着脑袋猜我的心思。 “别乱猜。” “那你告诉我,我就不猜了。”她把一条胳膊挎在我的脖子上,不肯松开。 “你呀——”我拖着长腔捏她的鼻子,“早点洗洗睡了吧!” 院子里起风了,哪个宿舍的床单忘了收,刮到树梢上直晃悠。我把衣服摊开,抖抖,搭上晾衣绳。刚拉开旁边挂的白床单,就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正站在我面前。 “啊——”吓我一跳,以为是鬼呢! “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想叫你……没好意思叫出口。”莫言伸过来脑袋,个头儿太高,绊在晾衣绳上。 “你怎么知道我住几号楼?”我继续搭衣服。 “四个轮子告诉我的。” “四个轮子?” “哦,就是大吉普。” “你们还真会闹。” “不是闹,是认真的。我……” “有事吗?” “学校大礼堂只有周末才开放,一个星期就一次机会……” 我晾完衣服要回去:“再见!” 后面有人着急:“看你投篮的时候挺干脆,追女孩儿的时候咋这么笨呢?” “笨吗?” “你直接说你想请她看电影不完了吗?啰唆一大堆没说正题。” “我说了呀!” “说什么了?” “我说大礼堂开放了……” “你说请你看电影了吗?” “没说。” “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嘛!” 我知道莫言背后那人是谁了:“大吉普!” “到!” “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幕后军师了?”我撩起一个米黄色的大被罩,大吉普的脑袋就像海上漂浮的救生球儿一样露了出来。 “嘿嘿……不是为了兄弟吗?” “才认识半天就是兄弟了,那我是什么?” “你是我老婆的姐妹,也就是我的姐妹。换言之,你要是跟莫言谈恋爱了,那就是我弟妹。”他转过脑袋两只眼对莫言大扫荡,“我忘了问你是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了,要是比我大,那若惜以后就是嫂子呀!” “没脸没皮!”我不想纠缠,要走,被他拽着,我抬脚要踢。 他躲开:“你怎么跟苹果似的,不高兴就尥蹶子?” “说我什么呢?”苹果跑了出来,“谁尥蹶子了?你尥一个我看看。” 大吉普见风使舵:“老婆,我想死你了!” “别打哈哈!你刚才说谁尥蹶子呢?” “没尥……我是料到今天晚上大礼堂放的电影是灾难爱情片《泰坦尼克号》,我觉得你早就想看了……” “真的?学校开始放映了?” “那是,我骗你干吗?”他把她拉到一边,朝东边拽。 “哎,你不是要带我看电影吗,往小东门去干什么?大礼堂在这边,你走错了!” “没错没错,看电影,看电影呦!”大吉普扯着嗓门冲莫言挤眉弄眼,像是把苹果绑架走的。 学校大礼堂。 黑压压的人头大片,座无虚席。 我终究没有忍住,与其说我想看电影,不如说我害怕一个人等鬼。钟表的走针每走一步我都忐忑不安,等人若是焦急,等鬼就是惶恐。 “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苍茫海面上沸腾的人声、惊骇的巨浪、断裂的船板让看电影的人头皮发热,紧张和刺激同时冲击视神经。可是我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水,宏大的场面没有令我激动,而男女主人公生死诀别的一刹,我落泪了,心底的澎湃盖过了电影震撼的音效。 我在模糊的泪水中看到了那个海风中站立的人:白得耀眼的衬衣领子竖了起来,海风将他浓密的乌黑髦发吹起,露出弧线完美的额头。古铜色的皮肤在浪尖的闪光点下折射出健康的光泽,眉宇间洒脱不羁的淡然静默,让女孩儿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即使他不笑不说,一静一动都令人不能忽视他的存在。他在举手投足间展现他的傲骨硬朗,连天上的雄鹰都无法与他媲美。 第37节:疑案追踪(6) 那样一个比日月星辰还璀璨炫目的生命,怎么会轻易地消殒? 我忘不了啊!阳光的热力也比不上他眼睛的明亮,能把人心里的雾霭都散去,清晰得比水还透亮。他把那件Boss Black的棕色条纹西装披在我身上,衣袖间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他对我侃侃而谈安达卢西亚的佛拉明戈舞蹈,告诉我密西西比三角洲是蓝调的发源地,我还笑称他是个活地图。那么聪慧那么神通广大的人怎么会死去? 不愿承认。 我咀嚼着嘴角的苦涩,心里怨艾。 奶奶,您给了我一个从神话中走出的男子,却让命运那样残忍地夺走他。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要遇见…… 我的眼睛不能移动,身体僵直。 我看到了一个影子。 电影的黑幕下,有一个身影轻飘飘地走过去。卡其色的风衣被风托起,一头浓密的黑色鬈发——那个背影太熟悉了。 “大……大森林!”我急忙把眼泪抹去,不想模糊的视线遮挡了寻觅的脚步,“大森林!我要出去!让我过去!”我慌乱地拨开挡着我的一双双腿,大礼堂的连排座位成了最大的障碍。“让我过去啊!让我过去……” 焦急。 不要消失! 千万别消失啊! 我急得嗓子眼儿发不出声音,就像试图挽留稍纵即逝的电波,挽留残阳后的最后一抹血红…… 那个夜阑人静时来过我梦境的影子,我几次伸手试图捕捉,他都像烟幕一样散了,留给我的只有夜的凄凉和惆怅。 如今他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 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影子!大森林的影子。 他比烟花消失得更快。 在我磕磕绊绊冲出座椅群,站在过道上再抬头寻觅的时候,他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甘心。我不甘心。 前台,寻过去,没有。 后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没有。 二楼呢?我的眼泪和脚步一起奔涌,望眼欲穿,寻寻觅觅,无果,无踪。 他像闪着七彩光芒的泡沫,一碰就消失了。我懊恼,为什么急于追寻,若是不碰它,泡沫不会碎掉,还有幻影残存。 哭是无声的,偌大的礼堂里,人们沉浸在“泰坦尼克”沉没的哀伤里,沉浸在殊死爱情的悲切里,没人明白我的眼泪…… “你在找什么?”莫言一直跟在我后面追赶。 我摇头。他怎么会明白。 “你找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找!”他愣头愣脑地憨憨地笑。 我无力地抱着双肩在二楼的旋梯上坐下,默默地对着大屏幕流泪。 四周的啜泣声渐渐大起来,耳畔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哭泣:“以后咱们要是遇见这种情况,你会不会像杰克对待罗丝一样对我呢?”她身边的男孩儿拍拍她的头:“傻丫头!傻丫头!” 莫言侧目去看他们,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也是看电影哭的对吗?别哭了,电影就是电影,里面的故事也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现实中是没有的……” 我听不到莫言接下来的话,思绪又被带到了蔚蓝的下午,海面上的云朵像硕大无比的棉花糖一样飘过头顶,那个被阳光托举,风一样的男子…… 电影散场后,我回到宿舍。 苹果跷着二郎腿喜歪歪地看着我,正想调侃,忽然坐正:“哎,你怎么哭了?” “没事。”我淡淡地说。 “不对,是哭了,眼圈都是红的,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 “我找他算账去!”她跳起来,被我拦住。 “真没有,他是个老实人。” “真的?”苹果一脸狐疑,眼光像探雷器一样在我脸上寻觅线索。 “他有点木讷……是个好人。” “啧啧啧!这傻小子有福,你给他的评价可是不低呀!”苹果坏笑。 “别瞎想。什么都没有,”我定定地看着她,“我不会喜欢他的。” 苹果怔了怔:“有一天你会忘了大森林的。我希望你忘了他……”她的声音也落寞下去。 “为什么?” “我想你快乐起来。” 第38节:疑案追踪(7) 我淡淡地笑:“有你我挺快乐的。” “那不一样。”她望着我的眼神就像穿过我看到了另一个生命体,“明知道是泥潭沼泽,还要死心眼地往下陷,你就是这么一种人!” “可是一块伤疤好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你是宁愿伤口溃烂掉,扩散的面积越来越大,心脏脾肺全都感染到无药可救,还是愿意填平伤疤结上硬茧?等茧子脱落了又是一快好肉,你会渐渐忘了曾经痛在哪里。” “茧子脱落了还有痕迹。”我也倔强。 “你真傻。” 我仍是淡淡地笑。有时真想像苹果一样洒脱,可是心里的痛无法像橡皮擦一样抹去…… 午夜。 宿舍里很安静。我睡上铺,苹果在我对面的下铺。鼻尖很凉,透着冰一样的雾气,这种凉叫我清醒。渐渐地鼻间上的凉扩散开去,整个脸颊到耳垂都感觉得到,这凉气还在扩散,向后脑散去…… 我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清醒。突然睁开眼,一口气又堵上了心口,惊得手指抓破了被单。还好,我没叫出声来,没有惊到苹果。 他来了。 石全正直直地盯着我,苍白的面孔紧贴着我的床沿,鼻子和床帮齐高,只露着半个脑袋顶子和泛幽蓝光的眼睛。 “你干什么?” “等你。” “等我?” “你见着我姐了?”他粗哑的嗓音像破烂的铜锣一样嗡嗡作响。 “你去楼道里等我,出去说。”我压低声音悄悄爬下直梯。 楼道里只有陈旧的大沿盖吊灯在摇晃中发出昏黄的光线,照在石全身上发生了奇妙的效果。他的身躯好似半透明的,像个虚幻的泡影,时隐时现。 “你姐姐有话带给你。”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说她跑了不是怕死,是去报信。”他恨恨地说,牙齿错得咯咯直响。 “你还怨她?” “少说废话!我的仇谁报了?谁报了?人呢?七年前就该枪毙的人呢?还在逍遥法外!”都说有怨气的鬼在死后性情大变,与生前反差极大,大概他是个典例。 “你姐姐和你父亲把一切办法都用了,还是没有找到凶手。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烦躁地走来走去,只是在我看来不是走,是飘,就像没有地球引力的漂浮物,像空气一样四散。 “我想办法?”他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双手仍像空气一样溃散,边缘的影又纠合一起,“我知道那个老婆刚生过孩子的人,是我出事头一天在一个牌桌上打过对桌的人。另一个我不知道,连见都没见过。” “就是说,一个主犯,一个从犯?” “什么从犯?什么叫从犯?”他冲我大吼,喉咙被损伤后的那种嗡嗡隆隆的声音,像个愤怒的狮子,“是他们勒死我的!是他们两个勒死我的!两个都是杀人犯!两个都是!一个也跑不掉!” 他情绪激动。我往墙根站了站,小声地问:“那你有什么办法寻觅到杀人犯吗?你上次说凶手已经回到这城市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他那张肃静的脸出现了变化,眼睛由蓝光变得狰红,“他为了给他刚刚出生的儿子找奶粉钱,杀了我……”嗓子里像过风口一样,一抽一抽地,哽咽得很痛苦,“呵呵……”冷笑,“他和另一个杀我的人只拿走了两千现金……两千……就为了两千就把我活活勒死了……”他把手掐在自己脖子上死死卡住,还沉浸在当时的痛苦中,无法自拔。 “你别这样……”我感到害怕。 “他们……他们不能逍遥法外!得偿命!偿命!”他歇斯底里,“你跟我姐说,叫我爸发传单!使劲发,拼命地发!七年前的人命案,任何知情人,只要能提供一点线索的就给他一万元奖励!” “你爸爸头几年一直在这样找人发传单啊!可是并没有人真正提供到线索。” “那是过去,现在让他再做!” “他为了你散尽家财,现在只留了养老的积蓄,他的生意全都转手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挥霍的……” “让他去!他的钱本来就是我的,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死了,他要那些有什么用?”人性的光芒和黑暗,原来转折都是在瞬间发生的。石玫曾经说过,她弟弟生前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争执。可是现?在……?仇恨可以扭曲一切! 第39节:疑案追踪(8) “我可以带话给你姐姐……但是,你怎么能肯定,七年前都没有找到凶手,现在就能找到?” “我知道那人回来了。可是你不能直接去找他,警察不会信你的,纠缠巨细问你如何得到线索,你说你和鬼通了灵?谁会信你?你叫我爸找人去四处散传单吧!那个杀我的人会去找我爸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冷笑,脸上扭曲的神情变得如死灰一般,“那人的儿子出了车祸,他需要钱。” “咣当”一声! 我身旁的门开了。 “哎呀!吓死我了!大半夜的你怎么站在这儿呀?”隔壁的女生提着裤子跑向厕所。 我也惊得一头冷汗。 再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又是周五,下午,学十楼,西拐角的阶梯教室。 课堂上我无精打采,眉头拧成了一团。 苹果趴在我旁边问:“你怎么了,好像白毛女似的,一脸苦相?” 我很为难,就算想帮助冤死的人讨回公道,可是利用一个急难之人的难处,是不是乘人之危? 想不明白。看着书也是无趣,胡乱翻几页正好眼角扫见了鬼鬼祟祟的大吉普。他迟到了,用大书包挡着脑袋,身后还藏了一个人,正上阶梯冲我这边走过来。 又捣什么鬼?懒得理他。 我把右手托起半边脸,不看他。台下的老师正在兴致盎然、口水纷飞大讲马克思理论。苹果蔫蔫地打瞌睡。大吉普已经闪到身后一排去了。 “蓝同学!” 我的肩膀上多出一本不相干的《体育学》,有人从后面传递过来的。上课传纸条?这是多年以前暗度陈仓的招数了,现在还有人用? 忽然间我回过神来,班上的人谁会叫我“蓝同学”? 事有蹊跷! 接过那本笨重的《体育学》之后,猛回头,便一眼扫见了莫言。我诧异地张张嘴,咬下嘴唇,没说什么。刚才大吉普鬼鬼祟祟地带过来的人就是他呀!打开《体育学》,里面果然有张小纸条:今晚东门小溜冰场开放,去溜冰吧? 我在纸条反面回了一句:贼心不死,胆大妄为,我们班的课你也敢来捣乱? 那书第二次传过来的时候换了一张纸:对不起,我来早了,这公用教室下一节课排的是我们班上的。 我暗笑:撒谎都不圆!今日周五,此时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哪里还有下一节? 纸条再传过来:我错了,我想来看看你。 我脑袋里乱哄哄的,正在这时—— “这一排穿蓝上衣的同学,不用看了,就是你,个子最高的那位,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关于马克思理论……” 任课老师提问。他指着我的身后,穿蓝色上衣的高个子,那不就是莫言吗? 莫言东张西望,百般无奈地站起来,灰溜溜地低着头,眼角一直在瞟大吉普——求救。 大吉普愣了,慌张地翻书本找提问内容。 可惜,急火难救,他挂了。 “呃……那个……嗯……#¥%……”他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没人听明白。 “你刚才在干什么?不听讲做什么小动作?真不像话!”任课老师义愤填膺。 大学老师不同于中学或小学老师。若是平常,也就是点到即止,你回答不出的问题,他会帮你圆场,顺着意思自己回答出来,再请你坐下,这就给了面子。可惜莫言今天运气不佳,撞上了刻板固执的政治老师,实在颜面不保,处境难堪。 苹果向后扫一眼,马上明白是大吉普捣的鬼。可是撞枪口的猎物救不下来,她只能当做没看见,转过头去继续打瞌睡。 不过我知道,桌下无影脚已经展开攻击,大吉普的脸上像着了开水烫到似的出现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 图书馆。 银灰色的大理石上发出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我回头。 穿高跟鞋的女孩儿冲我做了个鬼脸,马上把鞋子脱了,光着脚一溜小跑跟上来。 我笑了:“苹果,真想不到你这假小子也会穿高跟鞋。” 她冲我吐吐舌头,笑得更灿烂:“还说呢!要不是为了该死的大吉普,我才不会费这个劲。也不知道是哪个老祖先发明的这种东西,真害人,重心不稳就要摔个大马趴。唉……”她苦恼地皱起小脸儿,“该死的,谁让我的个子小呢?” 第40节:疑案追踪(9) “这话不对,他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么高,他早知道的。他喜欢你又不是喜欢你的个子!”我刮刮她的小鼻子,“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身高不自信。苹果,你的性格是你最显赫的武器,它比任何财富都可贵。不要为了外表的东西难为自己,真正喜欢你的人不会在乎你的身高。” “嘿嘿!”她又吐舌头,“所以我把鞋子脱了,真舒服呀!” “小心着凉!” “才不会,这天,还得热一个多月才能凉快下去。你没见住在女生宿舍顶层的,全都起了一身痱子。今年的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热起来就辣生生地要烤人——买疙瘩!老天爷八成是疯了。” 四楼。 我走过四楼的女厕门前,眼光停留在那扇门上,时光仿佛一瞬间倒了回去。 在这里,遇见鬼魅的那一刻,大森林抱起我蜷缩颤抖的身体,带我离开阴暗冰冷的视野。当我醒来时,眼前有蔚蓝的天空,铺天盖地的云层,温和的阳光暖暖地投射下来。满眼的青草,带着露水的清香…… 他在对我笑。那笑容就像《罗马假日》中的格里高利?派克一样完美绅士,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 回忆,像沁人心脾的清风,令人难忘;而伤痛,带着冰冷的刺,像北极的风锥心而来。 “你又想他了?”苹果晃晃我的肩膀,“走吧!过去的都不在了。” 是啊!都不在了。一切旧貌换新颜。 现在的图书馆四楼女厕,新开了两个天窗,光线充足,再也不会有黑漆漆的阴暗感,更看不见过去那把笨重的大锁头。这里应该不会再有冤死的鬼魅了吧?学校新整治了校规和制度,管理班子也换了大半。像于庆那样的恶劣学生,毕竟还是少数。 来借书的学生不少,书架过道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我用食指划过一排排书目,眼光流转,视线停留在法国诗人夏尔?波德来尔的《1846年的沙龙:波德来尔美学论文选》上。我把眼前的这本书从书架上抽下来,忽然整个人怔住。我的身体好像受到了震荡的冲击波一样通身麻痹,僵硬得无法动弹。 我看见一张熟悉的、朝思暮想的脸正从那本书的对面走过来,速度极快,似乎流云一般,轻得没有重量。若说上次在大礼堂见过的那个动人心魄的背影令我激动得差点窒息,那么今天这个让我清楚地看到一侧的容颜,将我震撼得头脑一片空白。 是他! 一定是他! 大森林!我在心里默念,图书馆内禁止喧哗,可我嗓子眼里跳动的情绪已经不受我控制。我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只希望马上冲到书架对面去。 樟木架的另一边,有我思念的人…… 空野,像是有风在吹,心里寒,四下安静极了。我站在两排书架的过道顶端,空落落地站着。有风,极寒的风,只是吹拂而过的是心,而不是身体…… 他不在。 从过道的这一端,到另一端,短短的十几步……我还是丢失了你。 为什么不停一停?我在急促的脚步声中听见一颗心破碎的声音。 空了,心空了。 那个让我思念的影子,未能捕捉到……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我的肩头,一个女声轻轻柔柔地吹送到我耳畔: “若惜……再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我回头,对苹果笑。 我在笑吗?我心里想哭,可我的嘴角是向上抿起的弧度,我要笑。不要让你担心。 “走吧!这里没有他。” 她抱着我的肩膀,歪着头看我,眼神一样落寞…… 一抹残阳映红了天际,云层像着了魔一样神采奕奕,飘着绯色、橙色、青蓝、淡紫的卷边,不惜把金色的光晕涂抹周身。我们站在图书馆门前发呆,看着天。天的尽头,不知道是什么。 “想什么?”苹果问我。 “这么美的夕阳景,大森林看不到。” 她皱眉,故意说着不着边的话:“若惜,东门外的溜冰场开放了。” “什么?”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说东门外的溜冰场开放了。” 第41节:疑案追踪(10) “哦。”我没在意。 “莫言想请你去溜冰!”她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看,“你也知道,他那人比较木讷,自己来说总不好意思。大吉普或许心急了点,总想帮他。可是我们没恶意的……我们想让你快乐起来……” 我转头看看她,一向开朗的苹果,怎么也有为难之色? “我不会溜冰。”看见她的担忧,心里些许不忍。 “没关系,我们可以教你的。我们三个人架着你,肯定摔不了。”她眼底放出泽泽光彩,又恢复了那个明媚春天一样的笑脸。 我冲她笑,有朋友,才不寂寞。 “你答应了?” “真的不会摔吗?” “那是!我摔了也不能让你摔啊!”她笑,咯咯咯笑个不停,是那种放下心来的宽慰。 “为什么你摔了也不能让我摔呢?” “那还用问,我屁股上的肉厚呗!”她自己觉得话说过了,又哈哈大笑起来,还是那个活泼开朗的小人精。 第一次接触溜冰,才发现原来穿上溜冰鞋的人们可以这样疯,真像哪吒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风驰电掣。 苹果的苏格兰方格裙在旋转飞舞,像一只在冰凌上翩飞起舞的蝴蝶。她真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天才,只要是跳跃活泼的器械都能玩儿得漂亮。相比较之下,大吉普就笨拙很多。 “你不会滑呀,怎么不早说?”苹果嗔笑着冲大吉普伸出手。 “你也没问过我呀!”大吉普摆摆手,不让苹果拉她,“别,我自己来,要是被你拉着,我还是学不会,摔摔好……摔摔就长记性了……” “噗啪——” 大吉普摔得好脆,硬生生地坐在地上。 我在栏杆边换溜冰鞋,半场外面都听见了响儿。 “天啊!他的腚……受得了吗?”莫言在我旁边直龇牙,仿佛摔疼得是他。 “苹果,你真不管他吗?”我问飞旋过来的苹果。 她笑:“谁叫他逞强呢,只要他开口叫我,我就去扶他,不然不去。” “可是……” “哐当——” 我的话音还没落下,他又坐下了,这次更响亮。 大半个场子的人都回头去看:这小伙子来这儿练习坐地神功呢?溜冰场的大理石地板不是儿童乐园里的蹦蹦床,就那,这位都能落地弹起半寸来。可见其功底多么深厚,胯下的肉垫更是不用说了。 我皱皱眉,有些不忍:“苹果,真不管他吗?” 她眼睛晃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手指却在烦躁地搓自己的白衬衣:“摔呗!男人嘛……摔摔长记性……” 话音刚落,大吉普又坐下了。 这次摔得真实在,半天人都没站起来。苹果终于按捺不住,一阵风冲了过去,清脆的大嗓门立刻响起来:“真是的!摔成这样都不叫我,你成心的呀?” 大吉普疼得龇牙咧嘴,半天才捂着后腚叫唤一声:“说那么多废话干啥,赶紧拉我起来啊!这回"挂"了,我听见我后脊椎骨喀吧响了一声,不会是断了吧?” “啊?”苹果惊得变了调,“在哪儿?快让我看看。” 大吉普拽着苹果,单手一用力,她也摔倒,正巧绊倒在他胸口:“哎呀——” 她和他抱了个满怀。 “摔了吧?你得陪我一起摔!哈哈……”他笑,狂妄地大笑,小阴谋得逞地怪笑,还向我这边举起拳头示威。 “哈……大吉普可真有本事。”莫言在我身后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我回头看他。 “他刚才跟我打赌,说苹果上场十分钟之内就会自动投向他的怀抱,不抱得真切不算赢……”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意识到失言。 这个傻孩子! 我哑然失笑:男孩子的伎俩总是很多,大吉普是在变着法教莫言怎么追求女孩子。 可惜,我心里已经满了,塞不下别人了…… 霓虹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溜冰场上的人越来越少。 “这里要停业休息了,我们走吧?”我对苹果说。 她显然还意犹未尽,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你和莫言先走吧!我跟苹果还有话说。”大吉普冲着莫言挤眉弄眼。 第42节:疑案追踪(11) 他像是开了窍:“对啊!不耽误他们谈恋爱,我们先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吧!”我应允。 从东门回我的宿舍要经过东斋房十二栋独门小楼,都是民国之前留下的建筑,古老而宁静、优雅而朴素。楼房的飞檐上还保存着完好的门楣雕刻,镂空描金一点儿都不含糊。我只抬头看上面,眸子划过一排排的建筑雕花,沉默不语。 狭长的小路上幽暗深邃,前方拐弯处有盏路灯,昏黄的灯光照不了多远,我的身后,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极的黑色旋涡,无底无界。 我走到路灯下转身:“你回去吧!我快到了。” “再送送你吧!还有两栋楼要绕过。” “我认得路的。”我浅笑。 “……好吧!” 他被劝走,走出五步又回头看看:“再见!” 我看着他走远,低低地唤了一声:“你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 古老的斋房上传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是有人在压动年代久远的木梯。楼上的住户走动,关门,夜猫啼了一声。死了一般寂静。 一股扫着阴气的凉风吹来,吹得我骨子里一阵发凉。 鬼魅近至,转眼已在眼前。 他眼圈发红,眼眶下颜色黑紫。 “我已经通知你姐姐……上个星期就通知了。”我不敢看,老人们常说,盯住鬼魅的眼睛看,看得久了阳气会弱化,魂魄就飞了。 “我知道。” “你还有话交代她吗?” “你怎么不问我,”他似乎等着我问,“凶手抓到了没有?” “今天你的语气里少了愤怒,多了哀伤。” “唉……” “杀你的人已经遭到报应了,对吗?” 他沉默,低着头。 “你父亲和姐姐重金悬赏知情人的通告一发出,第三天,凶手就落网了。不是吗?” “……我姐又来找过你?” “没有。” “消息还在封锁,报纸上也不会见到。你怎么知道的?”他苦笑,落寞像遮天蔽日的云雾一样缭绕。 “我忘了告诉你,我除了有一双鬼眼,还有预知的能力。天意不可知的事情,我无法知道。可是天意让我知的事情,想不看都做不到。” “那你全知道了?”他叹息。 那叹息声比这阴暗的狭长小路还要漫长,比阳间通向幽冥的那条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归路还要无边无界…… “嗯……人性,真是微妙而复杂的东西。你不会想到,那个勒死你的人在杀你的时候那样穷凶极恶,而他爱他的儿子,又会那么痛心入骨。你一定去过医院了。看到了什么?” 他不语。 我继续说:“七岁。很可爱的男孩儿……一场车祸,造成了他的死亡。 “那个杀人的人,那个为人父的人,他为了挽救儿子的性命去向你父亲求助,承认自己是杀害你的凶手,愿意指证另一个杀害你的凶手。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挽救濒临死亡边缘的儿子。他很爱他。 “他当初因为穷,为了哺育儿子而杀你。如今,他为了救儿子,愿意杀自己。 “人性究竟是什么啊? “他拿了你父亲的钱,去拯救他的儿子,去承担高昂的医药费,去维持一个步步走向死亡的儿子鼻腮上的呼吸器。男孩儿被无情地诊断为脑死亡,可健康的心脏还在跳动,倔强地不肯停止。 “你没有想到吧?这个为一己私欲杀人的人,在儿子的遗体器官捐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要把七岁男孩儿的健康器官通通捐献出去。 “医院的走廊很长,狭长的。你是隐藏的魂魄,你看得见他,他看不见你。他走来走去,在那个狭长的走道上停了又停,顿了又顿,痛苦得迈不开步子。你看着他以一个父亲的悲苦心和泪洗的容颜亲手拔掉了插在儿子身上的呼吸器…… “一个鲜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你愕然。完全惊呆。 “这是你痛恨的杀人犯在戴上手铐自愿伏法之前做的最后一个举动,他亲手结束了儿子的生命,为了拯救其他急需做手术的病人。 “一个年幼的身体死去,却以另外的形式延续生命。 第43节:疑案追踪(12) “这个被你痛恨的杀人犯。他曾经有罪,可他在用另一种方式赎罪。” 我抬起头大胆地看他的眼睛,“你还恨他吗?” “我不知道……” “停止吧!恨人太痛苦。无边无际,没有着落。” “别问我,这问题像该死的厄运一样永远不会有答案。” “好吧!”我叹气,“你走好。” 一阵风。 黄泉路上的冥风,阴霾晦暗,卷着苦涩。 他散了。 苦楚的等待换来了平和的心吗?我不知道。就像这鬼说的,这问题没有答案,更没有边际。 可是不论是人是鬼,都不能凭借仇恨而存在。 一个月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一个为子寻凶七年的父亲,在凶手伏法被执行枪决之后,把仅剩的五万元财产,分给了两个凶手的家属。而他自己,则在一个月后因癌症去世了。 至于石玫,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周日我去街上买东西。 苹果陪着我。要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红灯亮了。 “等一等。”她拉我的衣袖。我们站在斑马线这一端等绿灯。 人群分流。有人在向九十度角的马路对面走。我的眼睛无意中扫见一个人,只有背影,但是亲切熟悉。他在人群之中还是那么气质高贵、鹤立鸡群。 大森林?! 心里的大鼓又敲响,震耳欲裂。 “哎,你干吗去?”苹果拉我。 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向街角斜对面奔过去。 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繁华深处的落寞身影。 千万不要消失啊! “嘎——” 一辆福特急刹车,停在我面前。 苹果急跟上紧紧拽住我:“对不起!对不起!”她给车上的人道歉,转而晃我,“你不要命了,哪能这么横穿马路呢?” 我缓过神来,再看向斜角的马路对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苹果。”我失魂落魄地颤动嘴唇,“我看见他了,真的看见了。” 她无声地盯着我的眼睛,根本不去看马路斜对面。末了,叹一口气,再抬起头看看天:“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下雨? 天上乌云翻滚,顷刻之间雨就到。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赶回宿舍,大雨已倾盆。站在小礼堂屋檐下避雨,听雨声噼里啪啦。雨丝滑落檐口,丁冬落下。 这个画面,何其熟悉…… 大森林脱下风衣把我卷在里面,我们站在小礼堂屋檐下等雨停:“没事!这是雷阵雨,很快会过去。”我好像站在避风港里,优哉地看着外面风雨飘摇。只要有他在身边,整个世界都是安全的。突然的闷雷吓了我一跳,闪电照亮发暗的天空。我“啊!”的一声捂住耳朵转到后面贴着礼堂的木门。“你怕闪电?”大森林把他宽大的手掌盖在我的手背上:“你的手太小了,我的借你用好了。” 那时的我真快乐,就像羽翼下的雀鸟,心里踏实而甜蜜。可惜这些我从来不曾说过,大森林怕是不知道吧? “想什么呢?”苹果晃我。 “没什么。”我甩甩头,尽量不去想他。 “秋季运动会快开始了,你报个项目吧?”她问我。 “项目,什么项目?” “什么小项目都可以啊!这样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省得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看看她,没说话。 “真的,你身上阴气重。”她说,“所以才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壮壮阳气。” 我冲她傻傻地笑:“时间过得真快,秋季运动会一过就入冬了,过了冬又是一年,之后是春季运动会,再着是CUBA,暑假。然后就进入大三了,大三一过就是实习……” “拜托!”她不乐意,小嘴巴高高翘起,“你这样推进时间计算法让我觉得惶恐,好像会老得很快!” “我去秋季运动会报个项目,篮球怎么样?”我问她。 她推我:“跟我来!” 雨已经停了,天边的颜色泛青,但是清新怡人。 “去哪儿?” “你不是想报名参加秋季运动会吗,既然这样,那你就要多运动,多增加实战经验。今天晚上有西北大学和我们校队的CUBA热身赛,你一定要去看看!” “今晚?我还要复习明天的……” “哎呀!一晚上不看书死不了的!快跟我走吧!去晚了连座位都抢不到。” 第44节:归来兮(1) 归来兮 A大的体育馆是全国最大的大学体育馆,规模气势都非常宏伟壮观。 天还没黑,体育馆内的篮球场已经灯火辉煌,看台上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水蓝色的塑料座椅被黑压压的人群挤了个严实。 “快来!这边!”苹果拉着我采取地道式钻入法,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空位置,“坐这儿!” 我被她的惯力拽过去。可刚一坐下,就有人嚷嚷上:“这是谁呀,这么不长眼,没看见这儿有人吗?” 回头一看,有两个大高个子的男生挺立在我们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的。 我拽拽苹果衣角,小声说话:“是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啊,要不我们走吧?” “凭什么走啊,要走也是他们走!”苹果出言不逊,越是被威吓,她越是来劲,“傻大个子我告诉你啊,姑奶奶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才是不长眼的!” “死丫头,说的什么话?” “中国话!你又不是外国鹦鹉,连母语都没学好,赶紧回家洗洗睡了吧!” 她忽悠一下,将我牢牢地按在座位上。 “你……”大个子较上劲了。 “我什么?这座位又没刻你的名字,谁先来是谁的。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子?木匠的凿子铁匠的锤,裁缝的皮尺厨子的刀,各有一套说法。”他们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甭理他们,看我们的球赛。好球!好球!”她手里拿着装了沙子石砾的矿泉水瓶子使劲地挥舞。 两个大个子像快气爆了,棒槌一样杵在那里。 “前面的,别站着挡道!碍事!边儿去边儿去!”后面观众席上有人不乐意,直嚷嚷。 大个子们悻悻地离去。 球赛结束,我们走出体育馆。CUBA选手们也散了场,从身边走过。真的好高!若两个人往楼梯口一站,就好像门神一样,挡个严严实实,谁也进不来出不去。 “大吉普呢?”出了体育馆我闲扯几句,“这么好的节目你怎么没叫他来看呢?” “唉!他在准备什么大字报呢!明天礼堂前有活动。你又不是不知道,学生会整天就是忙活这些屁事儿,真无聊。我都不想叫他往学生会里面挤,钻进去的人马上变质,一身官味儿,人也势利了,得不偿失。” “怎么这样说呢?” “本来嘛!我这人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学生会,做那些个事儿都特假,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只为了能留校任职。真没意思!” “大吉普或许想为你们的将来考虑吧?” “想也不能这样想。我最受不了做官儿的那套阳奉阴违。什么东西,看不惯!莫言还不错,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她说着说着又绕到别处去了。 “我没跟你说他。” “我知道!我只是这么感慨一下。若惜,你真的可以考虑看看,莫言的条件还不错,小伙子有模有样,虽然没有大森林那么帅,但是篮球打得漂亮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心里很闷:“苹果,你先回宿舍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 “成全我吧!我只想静一静。” “好吧!那你别回来太晚啊!” “嗯。”我们分开走,一个向北,一个向东。 学校里到处都有谈恋爱的学生出双入对,似乎没有清净地。我耷拉着脑袋,向人最少的学校东门走去。那里是过去的古城墙,一片萧瑟。 走上城楼更觉得荒凉,高大的松柏和泡桐隐没进一片黑暗中,只有茂盛的树头在风中摇曳。我坐在古老的城墙上看着隐约中的昏暗灯光发呆,身后有人跟上来,竟浑然不觉。 第45节:归来兮(2) 有人踩断了树枝,发出喀吧的声音。 “什么人?”我喝一声。 “哟,被发现了!那正好,省得哥儿几个费事了。” 凛冽的风中钻出一个人来,是个消瘦的马竿儿。他对着城墙下吹一声口哨,下面马上有人回应。我大惊,探头向下面一看。 又是一惊! 有两个人在往上来,可不是像平常人一样走阶梯台子跑上来,一个穿草灰颜色外罩的人“噌!噌!”两步就上来了,好像攀墙附土的蜘蛛精一样,九十度的高墙,如履平地。 这是什么人? “你们想干什么?”我大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干什么?”瘦马竿儿向我露出满口黄牙,笑得狰狞,“你说呢?” “前几天有俩谈恋爱的学生在这儿黏糊,被我们哥儿仨撞见了。到嘴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我把那小子打了个半死,他连吭一声都不敢,还求我把他放了,只要不杀他,他愿意把他的小妞送给我们爽一爽。世上还有这样不男人的种?” “二哥你说错了,”另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插嘴,“是没种的男人。” “啥球儿样,都一个德行!既然他都这样说的,我们还客气啥,没想到才爽过几天又有鲜羊肉送上门来了……” “大哥!这小妞可是个肥羊啊!” 三个民工模样的人面目狰狞,步步紧逼。 “别过来!”我大喊。 他们奸佞地笑:“喊吧!这地方,风一吹什么音儿都散了,叫鬼都没用!” 我站起来向后一退,后背顶住一座砖墙——完了!无路可退! “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看了眼脚下五米高的城墙,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跳啊,我看着你跳。”瘦马竿儿狞笑着继续逼近。 我的腿肚子不知是冷的还是软的,抽筋一样抖个不停。 要跳吗? 逼人的污秽面孔已经越来越近,尖嘴猴腮那人伸出胳膊就能一把拽住我。 我心里紧张。还有,一点……胆怯。 可是骨子里的一丝倔强,不允许我受这样的侮辱。 我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就要一纵身跳下去…… 突然间,哪里伸出的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拦腰抱起,离开那让人眩目头晕的城墙边沿,轻轻放在宽敞的地方。 是谁突然出现了? 一个黑色旋风一样的影子阻挡在我面前。他逆着月光而站,背对着我。可是这样挺拔俊朗的身影,太熟悉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眼底一股热潮止也止不住。 这背影…… 我曾向神许诺,只要让我再见到他,让我用什么代价去换,我都愿意。 “呃啊——” 瘦马竿儿趴下了,是瞬间被击中肚子卧倒的。他扭曲着身子痛苦异常。 穿草灰色褂子的人愣住了。 速度太快了!他在风驰电掣中施展电光火石般的拳脚,对方应接不暇,甚至根本没看清楚拳脚从哪儿来。 耳畔之后风在呼啸。 尖嘴猴腮的人已经捂住半边腮帮子歪倒一旁,他爬起来边逃边叫唤:“二哥小心,那小妞有妖术!她会隔空霹雳掌,会打人!” 他嘴里喊着莫名其妙的话,另外两个也接连被踢飞,四散溃逃。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面前的黑衣人仍背对我站着,没有转身的意思。 “大森林!”我的咽喉处像被开水烫着了一样激动得冒泡,“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我真想扑上前去抱住他大哭或是大笑,可我的脚没有移动一寸。像我这样唯唯诺诺的人,也许注定不会幸福。 “你为什么总背对着我?”我不死心地问。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 原来转身也需要勇气。 “大森林,你……怎么了?” 我惊愕,呆呆地愣在那里…… “你开学前去了哪里?” “我回了趟老家,去扫墓。”我小声地回答,盯着他的脸。 “难怪我没有找到你,明阳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耳朵里一片嗡鸣,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第46节:归来兮(3) “大森林!你的脸怎么了?”我伸手想去触摸。 他脸上带着一个白色的乳胶面具,遮挡着半边面孔,是他一袭黑衣中唯一的亮点。真像极了安德鲁?洛伊?韦伯笔下的歌剧院幽灵埃里克。只是面具下那双蒙了雾水的眸子依然摄人心魄,凄凉而孤独。 “别看它,很丑陋。”他蹙眉,把头转向一边。 “你怕我看到什么?”我的心被揪起来,久久落不下去。 我不怕他看见我眼眶里的潮湿,这没什么好害羞的,我的确想哭,“缅甸的大火把你烧坏了吗?对不起,那时明阳只带走了我,没有带你……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是对的。我已经死了。你还要好好活着。” “可你活着回来了。我曾无数次地埋怨过这世界残忍,如今我不埋怨了,我要感激。” 他又回到老问题:“明阳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缅甸脱身,置于死地而复生的?” 他依然不让我看他的脸,很严重吗? “我的事不重要……”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自己。 “那什么才重要。”我声音激切,“你已经为狄家付出很多了。” “不,那也是你的狄家。我做什么是我心甘情愿的,有一天你也会成为狄家的一分子,我一样会守着你,就像对待明阳一样。” “我不想你一辈子都做明阳的影子。”我几乎是哭喊出来。 “不是的,”他小心地捧起我的脸,擦干那些眼泪,“我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 “可我不想……” “嘘!好了……”他像哄一个娃娃,“好了,不说这些,我脱险之后到处找你和明阳,我知道你们去了狄家在勐腊置办的一处房子,但是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我前后一直在找你们,可明阳没跟你在一起?” 我点点头。 “你能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把你们分开时发生的巨细告诉我,我派人去找。” 古城墙上很安静,似乎是专门为了我和他的重逢准备的一处秘密据点。我该从何说起呢?勐腊,似乎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我和明阳在勐腊的野象谷看见一个游魂,样子很可怕。因为他的脸碎了……”我努力地回忆,似乎感到冷了,身子蜷缩起颤抖着。 “碎了?”他一惊,环起一个圈包着我。 我们就坐在这城楼上讲起了那段令人恐怖的经历,真的……很奇妙,虽然恐怖,可我却不冷了…… “嗯。碎了。那张脸像晒干的柿饼一样稀烂,挂着浓稠的血浆子,眼球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吓坏了,明阳把我拽到身后去,不让我看。后来才知道,那鬼生前是个农户,他因为看到有象偷吃他种的苞谷甘蔗,所以气愤之下用私下交易来的枪射杀了一头小象。他说他慌乱之中打出去一百多发子弹,事后自己也挺后悔,毕竟原先只是想把象赶走,没打算杀它,但是这象太狡猾,每次都等到粮食丰收的时候来破坏,害得他年年辛苦却总是颗粒无收。再后来有一天,一头成年母象冲进他的家,抬起前蹄把他碾得皮肉连筋爆开,白色的骨头断裂突出。他老婆看到他肝脑涂地的模样,吓得差点不省人事。” “嗯,明白,象的记忆力超群,即使相隔几十年,它们也可以为亲人寻仇。”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不是和你一样吗?你知道你去找安卜泰报仇的时候多像个从地狱走出的复仇使者?” 他笑。他居然笑得出来:“那后来呢,这鬼和明阳扯上什么关系了?” “那鬼对明阳说,自己死后他的兄弟和老婆娘家的人都发誓要杀象为他报仇,其实这里面还有些不法分子的鼓动,是想趁乱得到野生象牙,牟取暴力。他做了鬼就是希望化解这段仇,也让偷猎者死了猎杀的心。” “明阳去帮鬼了?”他问道。 我点点头。 “这个傻孩子,什么事都要管。”他感叹,“后来呢?” “勐腊管理站给我捎来一件上衣,是明阳的,衣服背面沾血写了四个字:回学校去。”我盯着天上那轮很圆很大的满月,心想他一定还活着,在地球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在看这轮月亮。 第47节:归来兮(4) “还有线索吗?” “他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件带血的衣服,衣服上就四个字,口袋里装着一张卡……”我把那张银联卡拿出来交给大森林。 他看了看,沉稳地问我:“他最后一次往这张卡里面输钱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我记得,没有这张卡我寸步难行,买车票还多亏了有它:“暑假刚开始的时候。” “哦!”他沉吟一声,“那就是说,这段时间他一点也没有关注过你……那他会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可能是做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事情去了吧!”我自嘲一番,“世上仙女很多啊,他不用只关心我一个!我还有这点自知的。” 大森林听完,突然用力地攥着我的胳膊:“若惜,不要否认明阳对你的感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对你说,他心里一直有你,没有人比你在他心目中更有分量。也许他还是个孩子,也许他还有闲心去热衷保护野生动物,也许他今后会很忙,能陪你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你绝对不能忽视他对你的一颗真心。我知道,他很爱你,是真的。” 我的眼圈红了:“你对我负责任地说?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你一个人的决定就可以给世界画个圈圈,所有人都会按照你安排的那样做吗?”我捂起耳朵,“你可以救我的命,可以掳去我的心,但你怎么可以命令我去接受除你以外的人。我愿意把明阳当做知己朋友甚至至亲的亲人,可是爱情……是这个样子吗?” “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在我耳边低语,没有像从前一样用他的大手把温暖传递给我,似乎在刻意地保持距离,告诉我一切都已不同,“我走了,你保重自己,等我找到明阳的消息我会来通知你……” “你要走?”我看到他站起来,心里一阵发慌。 “快回去吧!有人上来了。” 这是他留在古城楼上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向城墙下跳去,就像夜色中的蝙蝠侠,又潜踪隐迹消失无踪。 脚步声越来越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真扫兴,今晚咱们学校一直领先的,到最后关口输了。” “就差一分啊!他奶奶的熊!气死老子了!” “四瓶燕京够你喝的吧?” “操!就四瓶啊?你他奶奶的也忒抠门儿了!” 两个高个子男生齐齐向我走来。我借着月光看清了他们身上的校服,是校友。管他是什么,大森林出现之前的那幕还让我心有余悸,趁他们上来之前,我撒腿就跑,一阵风似的从两个人身边穿过…… “嘛东西?” “我也感觉好像有个人影儿忽悠一下就飞过去了。” “速度忒快!” “哎妈呀!UFO……” 我顾不上听那两个走上城楼的人说什么,只是脚下生风,飞快地跑。刚到宿舍楼底下,就听见有人叫我:“蓝同学,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等你!” 莫言! “等我有事吗?” “我……”他吞吞吐吐,手里搓着两张卷得不像样子的电影票。 苹果正好回来,双手提着两个暖水瓶。 “去开水房了?”我问她。 “是呀!”她冲莫言努努嘴,“你们怎么在这儿说话呢?东花坛西操场有的是地方呀!” “别说不着边的话!”我上前抢过她手里的暖水瓶,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向宿舍走,“莫言同学,再见!” 苹果身子向前走,脑袋向后转:“莫言,我提醒你啊,若惜是个乖巧孩子,你可不能欺负她。” “不……不会。”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极了西红柿的同胞兄弟。 “还有啊,以后不许你和大吉普在一起厮混!” “啊?那……不是你男朋友吗?” “他那人我知道,本质不坏,但是心眼儿太多。跟着木匠学拉锯,跟着瓦匠会和泥。你是个老实人,我怕他把你带坏了。” 我们已经进了女生宿舍楼,莫言还在傻愣愣地站着,琢磨苹果的话。 宿舍里的蚊子成灾。秋老虎不肯走,秋蚊子更是狠毒。我和苹果各自躲在蚊帐里说话。 第48节:归来兮(5) “大森林还活着?”她拿床单顶在脑袋上,下巴快要脱臼了。 “最后枪声响的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大森林挡在我面前,血浆飞出,我昏厥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颠簸的汽车上……我面前只有明阳了……” “明阳?”她打断我,“明阳又是谁?” “这个……”我咬一咬嘴唇,“这话……要从头说起了。” 直到熄灯铃响起,明阳的来龙去脉,我才算交代清楚。灯灭了,一片漆黑,看不到苹果的表情,只听见她有点懊恼的声音:“唉!真是的,你不早说,大吉普还在乱弹琴撮合你跟莫言。” 我沉默下来。她还在夸夸其谈:“对了,你听说了吗,咱们学校又出命案了!” “呃?”我惊诧,“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才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她端着茶杯又钻进蚊帐,“以前我就听说过,咱们学校从七九年开始每年都要死几个人,不是四个就是八个,反正都是双数,从没死过单数。” “你听谁说的?” “咱们学校每次都这样,一出事就封锁消息,怕影响学校的招生,更怕有人刨根问底。”她压低了声音说,“管理学院传出来的消息,前几日她们学院有个女孩儿和男朋友在晚上去了东门外的古城楼。这男的不是个东西!碰见三个民工耍流氓,他把那女孩子丢下自己跑了,结果那女孩儿被人强暴?了……?”她抱着茶杯咕嘟咕嘟地咽水,愤愤不平,“真无耻!要我说这男的趁早撞死算了。” “后来呢?” “后来,这女孩子回宿舍之后跟谁也没说,可是委屈得难受。看来她是做好思想准备了,想干干净净地上路。她去澡堂洗了个澡,穿戴好了之后就在更衣室服毒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就是咱们宿舍楼后面的大澡堂吗?” “咱们学校不就这一个澡堂嘛。” “哦。”不知为何,我有心惶惶的感觉。 “你不记得了?昨天我们去澡堂洗澡,刚走到门口就被人堵回来,说里面在检修水管。我才不信呢!检修怎么也是隔个大半年才来一次,没理由不到一个月又来了。我就去打听打听,那女孩的室友都在哭。学校虽然让封锁消息,可是学生的嘴是堵不住的。我就知道澡堂里面出事了。” “是自杀?” “管理学院的女生在整理那女孩的遗物时发现了两封遗书,一封是给她恨的那个男人的,一封是向父母告别的。唉,如今的孩子真傻!为这么个畜生值得吗?她该早点认清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早些离开他……” 劝别人时,我们总是振振有词。殊不知,轮到自己的时候,是否也能理智镇静。 “东……城墙?”我后脖颈发凉,今天晚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她盘腿而坐,看着窗外的那轮满月感叹:“有时候我有种感觉,这个大森林,他真的是为你而生的。” “我希望他是为自己活着。”这是心里话。 我们又胡乱侃了一通,临睡时,苹果再三交代:“我跟你说啊,市政府在咱们学校东门外新修规划路,东门现在可乱,你千万别乱跑。有些民工素质很低,谁是歹人又没在脸上写字。” “好,我听话。”我举手保证,“那每年我们学校都会发生命案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代一代毕业生传下来的说法。你看你上次遇到的于庆那事儿,图书馆里就多了两条人命。无独有偶,三个月前,在新建成的理科综合楼也发生了一起强奸案。” “啊?”我知道的,“是西门边新建成的白色建筑?” “是啊,就是那个!”她说,“大楼刚落成两个月就发生了命案。咱们学校同样采取惯用的手段:封锁消息。” “怎么回事?” “理科楼新落成后人气并不高,还是有很多学生习惯去老十号楼上自习。出事那天,有个女孩儿独自留在五楼公用教室温课。中午十二点封楼,午休时间大楼里基本没有人。下午两点半钟大楼重新开放,再有学生去五楼上自习的时候就发现,那女孩儿已经死在自习室了。她衣衫不整,是被人掐死的。” “那……这案子抓到凶手了吗?” “谈何容易?我们学校有四万多人,且不说凶手是校内人还是校外人,光学校封锁消息这一条,要破这个案子就难如登天。况且学校还安抚受害人家属,叫他们不要报案。表面上说是保护受害人的颜面,实际还不是怕影响学校的名声。”苹果愤愤然,“想想那女孩儿遇害前多痛苦,偌大一个教学楼,叫破了嗓子都没人听见,不但被侮辱,还被活活掐死。人都死了还顾什么颜面?叫凶手逍遥法外,不是给坏人再犯案的机会?” 我咬住指甲,没有出声。 “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大学都有这种弊病,但是我们学校的确存在这些问题。所以我对大吉普巴结学生会想留校的做法一直鄙视,我就是看不惯!我怕他有一天也会成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算了不说了,”苹果冲我吐吐舌头,“我们睡觉吧!黑灯瞎火,讲血腥的事很不舒服。” “睡吧!” 她睡得很快,我却闭着眼睛也睡不着。 事实上,鬼来时是猝不及防的。 第49节:校园血咒(1) 校园血咒 周六晚上莫言又来找我,我知道是为了他手里捏皱的电影票。 可是我不能去。有些事,如果开始的时候就是一场误会,那就应该让误会的萌芽尽早终结。苹果把我推了出来,塞给我一个洗澡用的篮子:“我来跟他说,你去洗澡吧!” 我自惭形秽,拒绝人这种事情,苹果比我雷厉风行得多。 当暮色涂满天际的时候,洗澡堂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换衣服时听见旁边的女生议论:洗快点吧!最近总听说澡堂的怪事多。每次最后一个走的女生都说即使所有的管子都关上了,仍有水声哗啦啦的,怪吓人的…… 我听到这话,心里紧了一下,心想今天最后一个走的人不会是我吧? 刚巧,我真的是最后一个离开。回头望一望,水龙头都已经紧闭,我欲走出淋浴区,却听见水声倾盆…… 真的,是怪事呢! 我想折回去找水声的来源,向里面走去…… 水洗的地面能倒映出人的影子,青灰色的水泥地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整个澡堂安静异常,水流的吧嗒声被无限放大,变得震耳欲聋。 背后突然被拍了一掌,一惊,回头,见是管理员:“怎么回事,我等着关门呢!磨蹭啥?” “我想关水管……”话未说完就被她推了出来。 “行了,你先走吧!我去关!” 我道了一声好,退出澡堂。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听见大吉普对着楼上喊:“你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滚吧!”楼上的窗户口没出现人,只听见苹果的又尖又亮的声音。 “我走了!”大吉普迈开一只脚,又回头看看,“我真走了?” “哗啦”一声!吓我一跳。 大吉普傻在那里,蒙了半天没有动弹。他周身湿透了,头发上都是水帘,吧嗒吧嗒往下掉水豆子。 “吵架了?”我轻轻问一声。 他闷不吭声掉头就走。 我飞速地冲回宿舍,一推门就看见苹果站在窗户边往下看,手里还掂着一个塑料盆,证据确凿。 “你泼他干吗?”我问她,“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事有可能会留下后遗症的。” “若他真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要也罢!” “到底什么事要闹到这么严重呢?” 这晚我们睡在一起,悄悄话总是头碰头地说。 “我要让他退出学生会。”她眼睛睁得很大,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你知道吗,我真怕人会改变。” “担心他?” “你看他现在,越来越油腔滑调了……”她拿个枕头盖住脑袋,哀叹一声,“唉!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变得俗不可耐了,竟然会为个男人劳神。” “别这样,”我拿开她脑袋上的枕头扔到一边去,“我们终有一天会长大的,谁也无法拒绝生活向前迈进。” 第50节:校园血咒(2) “我不希望我喜欢的人变得处心积虑擅用心计,那会让我心惊胆战。” 我揽一揽她的肩膀,小小安慰。其实人是生物链上最复杂微妙的一端,谁知道一物降一物的下一级主宰是哪个,诱惑面前谁都可能俯首称臣。 “或许八面玲珑是他的优势,可我不希望他失去原则。”她话里有话。 “大吉普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深恶痛绝呀?” “你记得我们系这一届有个非常贫困的学生吧?” “记得。”我点头。那是个瘦得可怜的男孩儿,父亲得了重症,母亲一个人负担他和两个妹妹的学费,的确很难。 “系里要评奖学金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大吉普利用职务之便把那贫困生的名额挤掉了,他巴结了系主任家的公子。那花花公子又不缺那几个子儿,拿了别人辛苦争取的柴米钱去挥霍泡妞。他就算不是丧尽天良,也算得上为虎作伥了!”她很气愤,一张小床摇摇晃晃。 “上面没有人管管吗?” “呵呵,”她哼出两声冷笑,“他的野心正在潜移默化迅速膨胀,你没见他现在溜须拍马阳奉阴违的模样,让人心里发寒……” “若这样……那是该好好劝劝了。不过脑袋上浇盆水下去,是不是……”现在已是秋天了。 她气哼哼地接着说:“我不想让他这么没志气地活着。男人应该活得有血性……等我们毕业了,他可以和我去沿海城市找工作,或者我们自己联系实习单位,矮脚母鸡勤生蛋,初出狸猫凶似虎。只要多学多磨炼,总会有出息的。现在……我不想他被市侩附庸彻底埋汰了。” 我拨一拨她的刘海,劝她早点睡:“心事多了太累人,你不是怕老得快吗?” 她乖乖地闭上眼睛,攥着我的胳膊睡去。我看着她那张年轻的脸,心底思潮起伏。我们都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爱情是朵绮丽的花蕾,不应该过早地夭折,青春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我也不愿见它奋不顾身地陨落。我希望我们都能爱惜自己、珍惜时光,无论有多少人的人生轨道与我们交叉而过,我们都要坚定自己的方向,痛彻痛悟。 我轻轻拍拍她的脸:你和我不同,我从生下来就被预言,生命早被那个巨大的影子笼罩覆盖,我在一切似乎都已安排停当的生命里荡漾,迷惑,徘徊,重生。而你……没有那些无形的桎梏更应该理所当然地飞。当爱情摇摇欲坠的时候,我们不一定能做到波澜不惊,但至少我们要相信,坎坷过去天空依然明朗。 是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旭日东升。 周日的早上,懒觉成了学生时代的饕餮享受。忽闻宿舍楼后面一声凄厉的喊叫,我们这栋楼瞬间炸锅。 “什么声音?”苹果嗖一下坐了起来。 “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从后面传过来的。”我抬起头看看窗户后面,白色的窗帘被风送拂,没有任何异常。 “后面?咱楼后面就是女澡堂啊!只隔一个院墙一排树。”她套上拖鞋就往窗户边上跑,“有苗头!肯定出事了!” “出事?” “肯定是澡堂里面出事了,你看,已经有人往上围了,我敢说要不了一个小时咱楼后面就得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趴在窗台上等着看,其他宿舍的窗台上也一样多出几个脑袋,在向澡堂张望。 半个小时之后,四个人从澡堂里抬出一个担架,上面蒙着白布,白布下掉出一双苍白的手,软绵绵地耷拉在架子侧面。 “真的出事了……” 我回头,旁边已经没了人影,再低头看,她已经蹿到楼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里面包打听去了。 “哎呀!我知道是谁出事了。”她人还没有冲上楼,声音就先到了。 “谁呢?” “是女澡堂那个门卫管理员阿姨,就是昨天值班那个。” 我的耳朵嗡一声,难道我昨天和管理员分开不久,她就死了? 澡堂门口围着的人群被渐渐遣散,只剩下几个在拿着本子做记录的人。 接下来故技重施,这个学生澡堂“因维修管道”而暂时被封闭。 第51节:校园血咒(3) 我的心跳得很快…… 莫不是澡堂里也布下了杀机? 可惜学校封锁了消息,那值班阿姨是怎么死的?没有结论…… 下午澡堂又重新开放,一切如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日一整天,大吉普都没在我们宿舍的窗户下面出现。我劝苹果:“你去找找他吧,说不定还在生气呢。” “拉倒吧!”她越说越犟。 “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我帮你去叫他?” “别去!你一个女孩儿家,去男生宿舍算什么事。夏天咱们宿舍楼里都是裸体的女生去冲凉。他们男生宿舍楼也是一样的。只是现在进入秋天了,女生改去澡堂,男生照样还赖在宿舍楼的水房冲凉。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来,光着腚直跳脚。” 我诧异地瞪着她:“说的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 “我……”她把小嘴一撅,“还不是为了臭吉普。上次他非要我去他们宿舍等他,就看见一个男生正从水房冲出来,啥也没穿。当时把我吓得一声尖叫,那男生羞愧难当,赶紧把塑料脸盆扣在自己屁股上跑回宿舍……” 就在我们乐不可支的时候,楼下开始有人叫我们宿舍的号:“207——207——”那七字拖得好长,颇像美声专业练花腔的学生。 我和苹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莫言!” “你昨天是怎么劝走他的?”我问苹果。 “那还能咋劝,跟他说明天再来呗!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你就这么劝呢?” “哎呀!”她拖着长腔说,“其实那小孩儿真挺不错的,脾气好,哪跟大吉普似的,像个炮仗一点就炸!不过本来我是想逗他的,谁知道刚和他说完前一句,大吉普就来了……那后面,就啥也没说成了。” 我蹲在窗户下面,不敢站起来,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你蹲这儿干吗?”苹果拉我起来,“他又看不见你。不怕!我替你挡了他。”她向窗户外面探出脑袋问道,“莫言你干吗?” “我找蓝……” “不在!上别处找去吧!” “她去哪儿了?” 苹果眼珠转转,张口就说:“她去学十楼上自习了,你去那儿看看吧!”然后她喜滋滋地转过头来跟我说,“搞定了!傻小子去自习楼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怎么骗他呀?” “不把他支走,我们怎么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换球鞋。 “你要去干吗?” “跑步去。” 我摇头:“恋爱中的人最容易受刺激,情绪起伏时不是剧烈运动就是暴饮暴食,你还不错,运动是正道,总比暴饮暴食强。” “谁说的?”她腮帮子气鼓鼓地,“我跑完就去肯德基海餐一顿。” 我愣愣地看着她那张圆脸:“莫非你想变沈殿霞?” “我乐意!”她撅着小嘴赌气,出门前回望我,“你是要独守空房,还是跟我一起去东操场呀?” “怕了你了,我陪你吧!”没有换球鞋,我穿着丁字拖鞋跟着她出去。 “你不跑吗?” 我笑眯眯地看她:“我还没遇到能刺激我大跑特跑的事儿。” 我们一前一后互相追赶,跑得气喘吁吁。 风在耳畔呼啸,可我忽然感觉一阵阴冷,好像四周野茫茫,绿荫场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呼吸声一起一伏,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觉得好像跑出了地球磁场。 有种异样的感觉,却说不出来。 “你去跑道上吧!”我暂时和她分开,“我上场子边上看着你。” “你上哪儿待着?” “那儿!”我单手一指,“那边有运动器械,我去荡秋千。” 东操场的南边,有两个高高的秋千,我占了一个,悠悠地荡起来。 苹果像个白色的小点,在操场的尽头画圈圈。 皓月当空,星星都藏了起来。秋千荡得高一点,就感觉好像能荡到月宫的桂树上去。 “你的脚真好看!” 有人在说话。 说我吗? 我回头,旁边的秋千上多了一个人。 第52节:校园血咒(4) “绿草茵茵,一双秀足洁白如玉。我曾经也在这草地上跑过,也像你一样,甩开鞋子放肆地奔跑。有人在追逐我,嬉笑声不断,可是现在没有?了……?”说话的是个女孩儿,看起来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光洁的额头,秀气的口鼻,皓齿蛾眉,楚楚可怜。普通的马尾辫子在脑后梳理得十分整齐,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袖衬衫,白色的荷叶裙,文静地并起双腿。 “你在和我说话吗?”我怔怔地看她,什么时候来的? “这里还有别人吗?”她反诘我。 我对她微笑,她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说话:“上个学期我还在这儿荡秋千呢!他在后面推,我能荡得好高,几乎可以躺着看月亮了。”她说着,嘴角露出甜蜜的弧线,似乎陷入回忆。 “他……”我疑心这女子有点痴,便扭过头去不说话,只把目光追寻苹果的身影。 “你为什么不理我?”女子幽幽地看着我,轻轻地叹气。 无可奈何,我对她礼貌地笑笑:“抱歉,我们并不认识,我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只是你故意不理我!”她似乎很委屈。 我站起来想走了,她却要哭了:“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了…… “呃……”有点尴尬,“我是女的呀!”现在可以确定她追忆的人绝对不是我。 她冲上来拉我的衣角,忽然变了模样,似乎只一秒钟便瘦得伶仃枯槁,两颊的圆润的皮肤都塌下去,嘴唇也瞬间失去了血色,只余下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她用眼角的余光游移到我的面颊,古怪地发笑:“每年都要死双数,今年已经有三个了。接下来……该你了。” 我的脑壳受到巨大震荡一般停滞思考,愣了足足有几分钟。她说什么? “你这么胡说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有些生气。 她又是冷笑:“你看看,你身后。” 我缓缓地转头,瞳孔放大,整个人被雷电击中一样呆掉:我的影子……头和身子是藕断丝连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转过来大喝。却发现拽着我衣角的不是个女子,是个傻头傻脑的胖小子,大概十几岁模样,眼神涣散,口角流涎。 我大惊,颠了几步向后退去:“你又是谁?”刚才和我说话的明明是个妙龄少女呀! 呆傻的男孩儿哧哧地笑着:“姑姑!姑姑!!” “呀!”我一惊,胳膊上激起大片的小疙瘩。 “若惜!”苹果喘着气向我跑过来,冲到那男孩儿和我之间,把他轻轻推开,“你到别处玩儿去吧!啊!听话!” 男孩儿果然乖乖地转身走了。 我愣着问苹果:“你认识他?” “谁认识啊!听说这附近有个患脑瘫的半大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好像什么好事都能叫你撞见。” “别瞎说。”我还烦恼呢! “不过……”她看着那孩子背影叹气,“那孩子也挺可怜的,这辈子算是废了……姑姑?难道他把你当成小龙女了?” 我无心听她的玩笑,四下寻找,方才和我说话的女子已无影无踪。 “跑得累死了……”她一边嘟囔,一边把外套脱掉,露出一件黑白相间的运动背心。 “热量都消耗了?” “差不多!” “那我们回去!” “这里抗议!”她指一指肚子,“它需要鸡大腿!” “拉倒吧你!快回去。”我催她。 起风了,阴飕飕的风。 “谁说我说笑呢,我说真的,肯德基正在召唤我呢!你先回吧!”说着,她头也不回地朝南门方向跑…… 已经接近熄灯时间了,苹果仍没有回来。 我洗漱完毕,坐在床上看书。白纱窗帘时不时地被风撩起,屋里阵阵阴凉。 时钟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了,我看看门口:这丫头,还不回来? 我下床去关窗,无意中看见窗下对面的桦树边站着两个人,正是苹果和大吉普。嗯?死鸭子嘴硬,还是要和好吧!我无意偷窥,窗户关闭之前的瞬间听见一声清脆的“啪!” 心里一惊。再打开窗户一看,大吉普正捂着半边腮帮子揉呢!接着苹果转身要跑,大吉普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拽进怀里,嘴里还嚷嚷着:“打吧!打吧!打残了打傻了你就直接负责我下半生吧!” 第53节:校园血咒(5) 我心里怦怦乱跳,赶紧关窗户,再不管他们闹什么。 宿舍门留了一道缝,我先睡下。 凌晨三点时。 我忽然睁开眼睛:白纱窗帘又飘了起来,在夜幕中看去就像是个飘忽的魅影。奇怪!我不是睡前关好窗户了吗? 起床再去关窗,确定插销是插好的,才回去睡。爬上床铺前看了一眼苹果的床——空的。她怎么没回来? 再抬头看看,门已经是锁死状态。 大概是风大的缘故吧!我安慰自己,又打开门,准备留条缝。门帘子呼啦呼啦地响个不停,有这么大的风吗?我正准备把帘子挑起挂上门钉,忽然发现,门帘的下面竟然有两条腿。一双赤脚。 心尖猛一阵紧缩。 是谁?为什么半夜站在我门前?困意全无,脖子僵硬得无法转动。 我提醒自己要镇定!镇定!再镇定! 伸出颤抖的手,缓缓伸出去,准备破釜沉舟掀开那扇门帘…… 突然,楼道里的长明灯灭了。 一片漆黑。 “啊——” 一声尖叫响彻整栋楼。 我抓住木门死命地狠狠摔上!背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不敢看。 这种心理威慑,我现在还逾越不了。 我以为这小小的宿舍里是安全的,可是那一扇普通的木门真的能把一切都关在外面吗?此刻,正有一双手从木门的另一边穿过来,尖锐的指甲划过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了刺痛…… 我慌乱地逃开,离开那扇门。 仔细地看,揉揉眼睛睁大了去看,门还是门,并没有什么手穿门而入。我紧紧按住胸口,心快要蹦出来了。 这时,门开了。 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苹果……”我激动地想要奔跑过去,腿却是软的。 苹果诧异地瞪大眼睛:“你怎么坐在地上迎接我呀?” 我忐忑地问她:“你刚才回来时,有没有看见宿舍门口站着什么人?” “没呀!”她脱口而出,“楼道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一想,叹口气:“刚才楼道里的长明灯灭了,一团漆黑,你怎么可能看见什么。” “你说胡话呢?”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楼道里一直亮着呀!” 我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说什么?” “不信我开门给你看。”她站起身去开门。 外面一切太平,灯光闪烁着昏暗的光,门帘仍在风中舞动,只有单调的呼啦声…… 周一早晨。 我在学十楼的阶梯教室占了两个位置。苹果没睡好,早上起晚了。 等她慌慌张张跑来时,这节文学选修已经开讲了。我把占位置的课本移过来,她咕咚一声坐下,连打了两个哈欠。 台上的讲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名著《金瓶梅》,讲到精彩处便是潘金莲和李瓶儿斗法,台下的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我俩把书本挡在脑袋前面说悄悄话。 我问她:“昨天晚上干吗去了,回得那么晚?” 她故意压低嗓门:“去南门外的小旅馆了。” “啊?”我差点跳起来。 “你别那么大反应,我俩啥也没干。” “哦。”平定一下情绪,回头看看,没发现大吉普,“他这节课没来?” “估计在宿舍忏悔呢?” “忏悔啥?” “不忏悔也得顾及形象,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为啥?” 她憋红了脸对我说:“昨晚上大吉普想拉我干坏事来着,被我一巴掌打到床底下去了……” “你打他呀?” “打了,一个红色五指山,清晰可辨。”她还有点儿小得意,“当时就把他给打蒙了,我就说我要回宿舍。可惜那时间学校大门已经关了……” “你又翻墙了?” “嗯!半夜里可冷了,小北风呼啦呼啦地刮,我看他都快流鼻涕了。” “你还挺心疼他?” 她努努嘴,说了一个字让我差点晕菜:“屁!” 正在这时,授课老师点名叫到她,苹果机械化地“嗖”一声站起来:“到!” 讲师问:“这位同学,请回答一下,我下面要讲的书目《醋葫芦》,作者是何人何朝代。” 第54节:校园血咒(6) 苹果转转眼珠,拿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瞪着我。 我收到求救信号,赶紧把答案写在书背上:作者:伏雌教主,明朝,年代不详。 “坐下!”讲师对这学生的回答十分满意,笑盈盈地让坐。 苹果伸长了脖子问我:“什么伏雌教主?是金庸武侠吗?” “还日月神教呢!快听讲啦!”我弹她一下,赶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下课时经过十号楼背面的篮球场,水泥地上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音。 我想绕道走,被苹果拽了回来:“干吗绕着走,你又没有做错事。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朋友嘛!” 果然,球篮下奔跑的人群中就有莫言。我拿书本挡着脸,闷着声向前走。 “傻瓜!”苹果说,“他都看见我了,难道还不知道旁边的是你吗,咱们学校有几个像你一样条儿这么顺的?” 我登时脸红了。 她挎起我的胳膊一起走过球场外沿:“没事啦!他没追上来。” 我放下书本,长出一口气。 她嘻嘻地笑:“其实那孩子跟你有点像呢!两个人都傻呆呆的。” 脚下踩到一片形状像蝴蝶翅膀的银杏叶子,我捡起来端详:“青桐染了黄斑,银杏叶子飘落,重阳木和枫香都变红了,黄连木和榉树也都泛了橙色,山麻杆和漆树映成了紫红色,秋季真的到来了呀!” “你呀,话题转得真快。服你啦!”她嬉笑着推我,“下午课后我们去打网球吧?” “网球?” “嗯。网球运动对你的力量,速度耐力,爆发力,柔韧性,灵敏度和协调能力都有很好的锻炼呢!”她冲蓝天舒一口气,“唉!我这么喜欢运动,偏偏老天不待见,没能给我一个秀挺的身材,我的腿啊!什么时候可以拔高生长啊!” 噩梦来时总是防不胜防。 这天夜里,我又掉进了梦魇的深渊。它太真实,让我分不清真假。 白色的墙,常年被潮湿笼罩,瓷砖的缝隙中长出了绿色的青苔,表面黏稠湿滑。 低头看看自己,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这裙子是我的吗?那么陌生,好像是窗户上挂着的白色窗纱,风一吹,裙脚便会飞扬。 有一抹阳光从高高的天窗洒进来,照亮室内的一处地板,形成一个暖色的方块儿。在方块儿之外的地方,是青白色的水泥板,冷冰冰的。 这是在哪儿? 好熟悉的地方。扇形的拱门,湿漉漉的地面,还有滴答的水声。 “哗啦——” 一片死寂之后突然出现水管开闸的流水声。我一惊,猛然醒悟,这是女生宿舍楼后面的澡堂子!我怎么在这里? 走进最里间,静谧的环境里,哗啦的流水声尤显突兀。 谁? 好像有人唱歌? 再侧耳去听,又像是水的回音。 我在这青灰色的世界里徘徊,好似身处迷宫。 隔壁的房间忽然传来人声鼎沸的动静,吵吵嚷嚷,还有谁挤着谁,拿错了毛巾,踩了脚跟的争辩声。 我绕到隔壁去看,一片灰暗,一个人也没见。 刚才的声音又渐行渐远了,转而安静。 水流声慢慢变大:“哗啦——哗啦——” 真的有人在唱歌…… 很像呓语—— “人如飞花,云如短歌,谁曾爱我。时而风光,时而坎坷,谁怜惜一个我。镜花水月,没法断绝,不能阻隔……” 像痴了一样的怨。是个女子的轻唤,更像是哭泣,抖耸肩头的哭诉。 “谁在那里?”我循着声音找过去…… 绕过里间,看见一团东西。准确地说,是看见一个人,白糊糊的,赤着脚,蓬头散发,呜呜咽咽地哭泣。我好奇地问她,“你是谁?” 她抬起头面对我,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五官。 这人没有脸? “啊——”嗓子眼儿里一口凉气向上堵,一下子惊醒了。 周二晚上是国际金融选修课。 意外的是,这次选修课引我走进了西门边新落成的理科综合楼。这也是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富丽堂皇的白色建筑。楼梯都是通透的大型落地玻璃,明亮时尚,有新派建筑的风格。中庭的天井是由茶色、墨绿色、浅褐色、米色、绛紫色的玻璃拼接而成,像个绮丽的水晶宫。 第55节:校园血咒(7) “真漂亮!”苹果的下巴夸张地仰着,身子成九十度的弯曲,“若惜你也是第一次来这栋大楼吧?” “嗯。的确漂亮。”我们胡乱调侃着,已经上了五楼。 走进教室的时候,苹果拉了我一下:“我认得这个门牌号,是那个被施暴致死的女孩儿出事的地方。” “呃?”我大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七上八下惊涛骇浪。 她冲我嘿嘿直笑:“我逗你的,这间教室才不是呢,是隔壁那间!” “真的?”我天真地问。 “是呀是呀!”她说罢硬生生地将我推了进去。 我四下举目,果然没有看见什么冤灵,吁一口气,以为今日真就平安过去了。 两课时过后,散场。 我对苹果说:“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新大楼的洗手间不像老图书馆那样陈旧破败。这里到处都是现代文明的先进痕迹,雪白的瓷砖上还镶嵌了青花瓷的碎片装饰,清一色的墨绿玻璃洗手台很高雅。地板是桦木的,马桶还是进口的。我笑笑,学校这几年的升学率猛涨,收取的学费也是一路飙升,看来领导们的腰包都鼓了,盖楼的气派也一点儿不逊色。 刚洗过脸就看见镜子里面有个褐色的点。这么干净的镜面有污点多扫兴呢!我伸手,想擦掉它。却发现这污点渐渐活动起来。 嗯? 我的头皮顷刻间麻了。 有个白花花的东西从镜子里面慢慢浮了出来,点越来越大,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不是一个点,那是一个女人的乳房。 “呀——” 我后退一步,靠在瓷砖墙上半天没有喘过气来…… 镜子里浮现出一个人,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一个衣衫不整的白皙女孩儿…… “你是谁?”我大着胆子问。 她以同样诧异的眼光看着我,瑟瑟发抖地向墙角退去,似乎更害怕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近距离观察一件异物,她一双清水般纯净的眸子,眸语呼之欲出,丰厚的嘴唇,眉心间有一颗美人痣,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我的脑袋瞬间如被针锥刺痛:她就是……在这栋大楼里被人施暴害死?的……?那个女生? 她用一双水葡萄一样的黑眸子盯着我看,似乎疑惑很多。 “你,是不是,在这栋楼里遇害的学生?”我小声地问她。 她依然双瞳剪水,神情迷茫。我再问了一遍。 “我?”她指指自己,蹙眉,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了。” 咦? 失忆的女鬼?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问她,的确是不可思议。冤灵是因为凝结怨气而不散,既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又为什么久久不散呢? 她垂下头,有些懊恼,“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什么,不甘心……” 明白了。可能是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憎恨,使她的精神体先剥离了肉体。遇难前的憎恨和屈辱相互矛盾,使得潜意识强迫自己忘记了受辱的经历。 我朝门走去,现在抽身离去还来得及。 “你等等,可以,帮帮我吗?”她的模样很可怜。 怎么帮呢?若让她想起痛苦的经历,岂不是很残忍。 “可是永远想不起来,我就还要留在这里……”她好像能听见我心底的声音,“你瞧,我连下半身都找不到,即便做个鬼,我都是不完整的。”她的无助孤单让人揪心。 可…… 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苹果轻快地跑进来:“你怎么这么久啊,人都快走完了。”然后又对新教学大楼的卫生设施欷歔一通,“漂亮哦!这次学校还真舍得下本儿。”她打开水龙头,捧起水花往脸上扑。 那冤灵似乎对苹果发生了兴趣,她苍白的身体在苹果身后紧贴着,试图观察。我喉如鲠物,说不出话来。 突如其来的尖叫,刺穿了耳膜一般,让我险些跌倒。 苹果从镜子里看见我的神色慌乱,回头问:“你怎么了,跟见鬼似的?” 是的!我是见鬼了!那鬼就在你身后。关键是这鬼叫什么呢?她刚才的尖叫让我汗毛孔全竖了起来。她嘤嘤地哭,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第56节:校园血咒(8) 我的脸色由青转白…… “若惜你不舒服啊?”苹果过来扶我,直生生地穿过那鬼的身体,向我伸出手。我的脑袋如被重物击中一样,整个蒙掉。之后她不由分说将我拉出了理工大楼。 那女鬼还在楼里哭泣,嘤嘤声传出好远,好远…… 入夜。 我久睡不着,精神有些恍惚。决定去水房洗洗脸清醒一下。 午夜时楼道里安静极了,只有未拧紧的水管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拧开水龙头,捧一把水蒙上眼睛。水从指缝中滑落,顺着脸颊流淌,浸湿了睡衣前襟。我抬头,发怔,瞬间惊呆。 面前的镜子里映照着一个人,就站在我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诡异,像两个空洞的旋涡。我记得这张面孔,她和我在东操场南边空地的秋千上说过话。 她从哪儿来?也是半夜睡不着吗? 我转头问她:“你也住在这栋楼上?”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排水管,水池里荡漾着残留的水窝。 我的后脑勺阵阵发凉,慌乱地跑回宿舍钻进蚊帐,拉起单子蒙上头…… 下午的体育课,因为场地有限,三个不同院系的学生合上,可以各自选择专修一门。我报名参加篮球组,苹果报了排球。人员分散开,选修篮球的女生合在一起上课。我没想到,教我们的体育老师临时有事,换了个体育系的男生来代课。这个男生是莫言。 真巧啊! 他已经看见了我,但是没有单独说话,而是认真地对每个学员讲解基础课。公私分明。这样很好。 但是自行练习的时候,他默默地走到我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再教你篮球。” 人们吵吵嚷嚷早已作鸟兽散。到处纷飞的篮球震得地皮像一具牛皮鼓。我冲他一笑:“代课老师,请教我投篮。” 他也回笑:“不仅仅是教你投篮了,期末时你的篮球课考核成绩要过九十分,才不枉我教你一场。” 我冲他吐吐舌头:“真严格!” 他一本正经:“现在教你推球,运球,你看好了……” 他运球的时候自信满满,弓步一拉开好像上弦的利箭,身体曲线流畅地伸展,“你可不能仅仅会原地投篮,我要教你跳投、单手投,期末考核时你要和其他学员配合打半场,怎么样在不犯规的情况下抢分,防守要有技巧,还要注意保护自己。脚踝扭伤,手指戳伤,肌肉离位,膝盖损伤,这些你都要当心……” 我惊讶,他的球技真好。他的手掌好像有磁力一样吸着球,牢牢地控制在方寸之间,无论怎么运转都不会脱手。 “来!你试试抢我的篮球。” “好。”我现在是防守,他是带球过人。 真不是一个水准,我刚看见一个防守的空当,以为是个机会,他已经虚晃一招,过去,上篮,球进了。速度太快,电光火石,眨眨眼的工夫我已经溃不成军。 “唔!” 莫言突然失声坐倒在地,痛苦地握住脚踝。 “你怎么了?”我吓一跳,赶紧跑过去。 “踵骨病。老毛病了。” “什么?” “就是脚踵疼痛。长期练习忽动忽停的动作,脚踵很痛。你看,我们过人,防守,进攻,脚部着地时,脚踵的骨头和皮肤之间的脂肪受到反复急剧的冲击,就会受伤。”他额头鬓角豆大的汗珠抖落下来,脸上却在强忍着保持平静的表情。 一定很疼! “这种毛病若是不理会,等变成慢性病就难治了。”我以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以后你练球之后要做理疗,用湿毛巾热敷,一定不能偷懒,要坚持做。” “蓝同学,你心地真好。”他只是默默地吐露一句,像是念给自己听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双手忙乱地背到后面。 我不能扶他。 “集合吧!”他自己单手撑地站了起来,对着篮球场吹响了哨子,“下课——” 傍晚时。 我和苹果去洗澡。 走到澡堂门口,她忽然转身:“我忘了拿香皂!你先去,我一会儿就过来。” 女澡堂门卫已经换了一位陌生的胖阿姨,她和善地冲我笑笑,检票之后我进了更衣室。朦朦胧胧的水蒸气从浴室那边飘过来,窗玻璃上都是哈气,室内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第57节:校园血咒(9) 我在淋浴区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袭乌黑的长发快垂落到脚跟,白色的纱裙,飘逸得像个仙子。我脑袋里打个激灵——是那个,没有脸的女子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到她隐没进一片水雾中。 有人拍我的肩膀:“还没进去?” “苹果?!”我舒口气。 “动作快点吧!我刚才看见小黑板上有通告,今天停水早啊!”她说着,已经刷拉一下子扒掉衣服扔进了衣柜。 浴室里很滑,脚下稍不留神还容易摔一跤。淋浴间除了水汽就是蒸气,和着人声鼎沸的嘈杂声。临近停水时间,人们陆续洗完了。走楼梯时,前面的一个女孩儿脚下一滑,“啊”的一声滚落了下去。我抓着苹果的手臂,抓得很紧。 “没事!”她安慰我,“地上有水,抓着扶手下去。” 我们经过那个女孩儿身边时,看见她浑身摔得青紫,投以同情的眼光。女孩儿重新上楼梯,折回去冲洗,直嚷嚷:“真倒霉,白洗了……” 我们离开澡堂,可我一直心慌得不行。 果然,当天晚上这个多灾多难的澡堂又被人包围了。有人抬着担架进去,又抬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她身体白皙,赤裸着。 周四,苹果又带了传闻给我听:“那个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女孩儿死在了淋浴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夜自习室温课。 “死相相当恐怖。”她饶有兴趣地和一个同学津津乐道地讨论。 “你怎么知道?” “澡堂的门卫阿姨说,水闸已经关了,她要去堂子里面打扫卫生,忽然听见淋浴间还有水声在哗啦哗啦地流。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再听,不但听见了流水声,还听见一个女孩子唱歌的声音。她吓坏了,还好当时动了个心眼儿,叫上隔壁的男澡堂门卫大爷一起进去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女淋浴间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已经断气了。” 我茫然地看着她。 她接着说:“她面朝下趴着,阿姨把她的身体翻过来一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那女孩儿的瞳孔扩散得压根找不到黑眼球了,整张脸变形得像个水鬼……呀!这可不是心肌梗塞致死,这根本就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 我脑袋里一片木然,手脚冰凉。 苹果晃我:“你发什么愣啊?” “没……没事。”我忽然想起东操场上那个荡秋千的女子说的话:每年都要死双数,接下来,该你了。 难道下一个……会是我? “苹果!”我郑重其事地问她,“你上次跟我说,学校每年都会有双数的人死去,是吗?” 她也一怔:“嗯。” “能告诉我起因吗?万事皆有因,你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上次?嗯。1979年的时候,咱们学校发生过一起宿舍惨案,后来流传在学生中间就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红马甲的故事。” “说来听听。” “这故事是说,有一天,一个女生宿舍里最漂亮的马英同学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一直在寻找一件红马甲。梦醒之后还记得这个梦,于是就不停地喃喃自语:红马甲,红马甲。宿舍老大说:找什么找,红马甲不是就穿在你身上吗?这个宿舍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马英身上,大家瞠目结舌。马英同学低头一看:原来红马甲真的穿在身上。是她自己身上的人皮被剥落成了一个马甲的形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教室走在林荫道上。 我问她:“这跟学校每年要死双数的人命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这么说的,谁知道准不准呢。再说了,学校的确是每年都有命案发生,只是遮掩得多,究竟是不是双数,谁也不知道。” “那1979年发生红马甲的案子结了吗?总不会是凭空出现一个红马甲的故事吧?” “有人怀疑是同宿舍的学生因为心理偏差造成的命案。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更何况学生水平参差这种现象从来都不被重视,老师也厚此薄彼。据说那马英就是太优秀了,才遭人嫉恨。有段时间曾传出言论说是她的室友下的毒手,但是没有证据,反正更离奇的是马英死后她宿舍里的室友也相继死去,一年之内,死了八个,又是同一宿舍的。这在当时是个轰动,没人解释得清原因。” 第58节:校园血咒(10) 我忽然有种感觉,死神的脚步其实很近。瞧,这澡堂子就在我们窗户后面,短短三天之内,已经死了两个人,都在我的眼皮子下面发生的。 周五的夜自习在理科综合楼上。 我看看旁边空缺的位置——苹果又旷课了。大吉普也同未出席。 教室里的人昏昏欲睡,可能因为室内和室外的温度差异,也可能是因为众人的瞌睡虫汇集起来,催眠的力量变大了。 夜自习之后,大楼里的人渐渐散去。我站在中厅的走廊边,向下看,是一楼的玄关,向上看,是天井的五彩玻璃穹顶。浩瀚的夜空在玻璃罩子外面显得光怪陆离,看不清星辰的方位。夜色越来越沉,我知道,她就快来了。 楼道里的灯已熄,四周死了一般寂静。 我向左右看看,黑洞洞得没有边际。人往往对黑暗充满无穷的想象,恐惧的幻象也如影随形,更多时候是承受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不想吓唬自己,所以强作镇定。 我的左手右手,十指不停交错,忽然听见有风吹进耳朵:“你来了?” 我惊愕地抬头,她就站在我的正上方。不同的是我站在地板上,她站在天花板上。月光下的她就像个白釉瓷娃娃,纤细柔弱。咦?我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是个完整的鬼身,两截半身合并在一起。 “我想起来了,当我站在那个女孩儿身后看她洗脸时,我就全想起来了。”她说,“我就是站在洗手台前,那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她脸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停顿之后抿抿嘴说,“不过我的痛苦已结束,你要当心了。” 我?当心什么? 我一直有种感觉——死神就站在我的左侧。 第59节:迫在眉睫(1) 迫在眉睫 她的表情十分怪异,双唇启动,嘴张大了,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有人从后面捂住了我的嘴巴。脖子随即被死死地掐住,卡得透不过气来。 “啊——”她捂住双耳恐惧地叫,这叫声令我毛骨悚然。 “就是他!就是他!!”她哭喊着扑打过来,却似空气一样穿过我的身体,“就是这个流氓!我记得他的脸!化成灰我也记得!就是他!” 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拼命地抠他的手指,可是似乎反作用,被掐得越来越紧。 突然—— “啪!”沉闷的响声。 一个黑影凌空蹿出,一脚踢飞了掐我的歹徒。连环施脚,拳头犀利,招招为赢,步步紧逼,直把歹徒逼到死角打昏了仍不解气。 我的眼眶红了:“啊……大森林!” 黑影走过来,俯下身子对我说:“你真是个让人不放心的孩子。” 我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 悬浮半空的魅影闷不作声地看着我们,欲言又止。 他拍拍我的后背,轻声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他要去哪儿? 他转身去驮起那个被打晕的歹徒,朝楼梯走去。 做什么去了? 大概十分钟以后,我听见“咚——”一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上面坠落下来,落地之后发出闷响。 我怔住,看见那冤灵明眸嵌泪,嫣然而笑。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走向硕大的落地窗,月光满盈,照在她晶莹光洁的皮肤上,美丽得像个月光下闪烁水色光晕的精灵,“害我的仇人已死,我要感谢你!还有……”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真的,很幸运……” 那笑容娇美如玄冰冷月,她在月影下消失,一如流水落花,清冷孤寂地散去。 我看见大森林下楼来,把我扶起。 我问他:“那坏人呢?” “那畜生从顶层的天台飞下去了。”他轻描淡写。我知道是他扔的。 “还能走吗?”他伸出一只手臂给我,我想起了上个学期,在学校的小树林,我被于庆的自行车撵倒,他也是这么问我。 “这次没有脱臼。”我冲他露出个笑脸,让他放心。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抱起。 秋风萧瑟,掠起满地枯叶,我们正经过西斋房前的过道。魁梧的梧桐,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抬头仰望着他高傲的下巴,捉摸不透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带我去哪儿?”他一直缄默,我只好找话说。 “送你回宿舍。” “怎么送?”宿舍楼的大门早关闭了。 “飞檐走壁。”他淡然一笑。 “大森林!”我说,“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却说:“我找到明阳的下落了,他需要你。” 我决定破釜沉舟:“大森林,你喜欢我吗?” 他咽喉处下咽,抽了口冷气:“喜欢,但我更爱明阳。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我的眼泪就在这时不可抑止地落下:“是不是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明阳喜欢的,你都会让给他?” “我是哥哥。” 一颗浸在胆汁里的心怦然破碎,满地殷红。我刚刚嚼到一丝甜,你就拿来苦果。人说生死两茫茫,我万千欢喜你能活着回来,重逢的喜悦却被冰冷的心潮冻结,不留一丝余温。我仰头看天,不再看他冷傲的下巴。 大抵只有天上那轮冷月,堪与他相媲吧! 我从水房窗户上翻了进来,是大森林攀着水管道将我托上来的。果然如他所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我会帮你办好休学手续,”他交代我,“周一你就可以跟我一起走。” “去哪儿?” “广西的东兴,云南的河口或是孟连。” “都是边境小城,去那里干吗?” “我得到的消息都在那边,明阳有可能就在这三个小城中的一个。” “我要是不去呢?”我倔强地瞪着他。 “明阳需要你!”还是那句话,他又缩成一团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苹果已经睡下。我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发呆。记得老人们常说:不要在午夜照镜子。可是此刻,我很想照镜子。寻到梳妆镜,拿起来照照,猛然发现,脖子上留下几道骇人的手指印,这痕迹,与那天晚上我在东操场南面秋千处看到的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这算不算……躲过一劫了呢? 周五一大早,又有传闻在学生之间私传:有个男人从理科综合楼顶层天台上跳楼自杀,当场毙命。学校正在做善后处理,极力地封锁消息。只是这名跳楼的男子究竟是谁,还无从知晓,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认领尸首。 苹果在屋里踱着步子,我在沉默地收拾简单的行李。她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好端端的你去南方做什么?” “我保证,”我将一只手举过头顶,“等我回来之后一定和盘托出。” 她摇头:“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上次你不告而别,我就差点魂飞魄散。你还又来这招了……” 我闷不吱声地端着盆子去水房,想在走之前把苹果的床单被罩都洗出来。不过她好像并不领情,爱答不理地唉声叹气。 水房里很安静,我用力地搓洗床单,忽然发现,水流向下水管道的方向,淤积处变成了一片鲜红,血一样的鲜红,慢慢晕染开去…… 我抬头看看外面阳光明媚处的树影,枝头摇曳的后面就是洗澡堂。忽然想起谁曾经说过,我们这栋宿舍楼和后面洗澡堂的下水管道是连通的。 心里瘆一下,沉了下去。 周六上午澡堂九点开放。 周末是补懒觉的最好时机。苹果还在睡觉,我一个人去。澡堂子分外安静。我把票递给门卫阿姨,她冲我笑笑:“来得真早,你是第一个。” 更衣室里被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照成了一片暖黄色,我褪去衣物走进淋浴间。偌大的浴室空荡荡的,连水声都没有。淋浴间四壁青灰色,白色的石灰已经被腐蚀得斑驳不清,整个空间沉浸在阴暗冷清的色调里。我挑了一个靠墙角的旮旯处,拧开水管,等凉水放走,热水出来。 “咯吱——”一声。 什么声音?哗啦啦的水声中夹杂了异调。我抬头寻找,发现墙上方的木窗在翻转。这是个陈旧的上下转页的黄漆木窗。角度的问题,阳光照不进来,但是可以释放浴室里的潮气。一阵风刮来,我打了个寒战,后脊椎有点凉,头发似静电一样飞了起来。 第60节:迫在眉睫(2) 我侧目,眼角瞟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身后飘过去…… “谁?” 回头寻找。 空荡荡。 转过身来试水温,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总有个影子黏黏糊糊地紧贴着我。 “哗啦”一声。 旁边的一个水管突然扭开,我吓得往后一退,顶住了墙。 “好凉。”墙皮冰冷,赶紧离开。 只一转身的工夫,再看刚才打开的水龙头,那下面已经多了一个人。是个低头冲洗长发的女孩儿,水从她黑瀑布一样的乌发上倾泻而下,遮挡了她的整张脸。 我心里有些忐忑,退到自己的水帘之下,却忍不住观察她。她……好奇怪。那被水冲刷过的后背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青色斑纹,像是被谁虐待的。我入神地看她,没注意自己身上的变化,擦脸时竟发现毛巾被水溅湿的地方都染成了红色,鲜红鲜红的。我诧异地把毛巾翻过来看,只要是水浸过的地方都成了一片红,晕染开来。再低头看自己,只见从身上流淌而过的水,都已变成一片血水。 “啊呀——” 我失声尖叫。 对面冲凉的女生纹丝不动。 我忽然就发现,她的头发好长,且越来越长,似乎每用梳子梳洗一下,那头发就生出一寸来,越梳越长,没完没了,渐渐地拖至地上。 我惊慌失措,想跑,却已来不及…… 她脚下的头发像长了眼睛一般向我爬行过来,似有无数条黑色的蛇,已经由下而上地缠绕到我的脚脖。我惊恐极了,肆力蹦跳想要越过那些阻物,它们却越缠越紧,根本不给我试图逃跑的机会。直到我哑着嗓音哭问:“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为何要跟我过不去。” 女孩儿转过头来痴痴地问我:“为何你们都有脸,单我没有呢?” 呀!我倒吸一口冷气——她的脸上一片白,没有五官。 她伸手过来,缓缓靠近。我向水中退去,水流堵塞了呼吸。她的手指穿过水帘碰到了我的脸,只是没有实体的碰触,像个气流一样摸索过来。 我屏住呼吸,努力地克制自己没有叫喊出来。 她——的确没有脸。 黑发缠绕在她整张脸上,却是一片白光,荧荧闪烁,诡异难测。 “你的脸……真不错啊!”她摸着,怪笑着,似乎又像哭。 “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想我猜到了。 早该猜到了。 “谁呢?”这回听得真切,她的确是在哭。 “你真傻!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自杀,你的父母一定很伤心。” 她浑身颤了颤,像受触动。 “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我说,“你让亲人痛彻心骨,对伤害你的人,并没有丝毫作用。” “可我是羞死的,”她抽噎,痛苦得难以下咽,“再也无脸面去见父母了。” “是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呢?” 她怔住,手缩了回去。 “做了错事的人尚且可以悔改,何况那错并不在你。时间会冲淡一切,只要还有命在。” “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身边那些怪异的眼神,”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整个淋浴间的墙体都在颤,“我受不了受不了!每次我看到有人从我身边经过侧目看我,谁和谁在小声议论……我都受不了!我要疯了!” 我从水中出来,深呼吸:“那不是人们在议论你,是你的心理作祟,只有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别人才能伤害到你。那些经过你身边侧目看你的人一定是因为你很漂亮,引起他们忍不住观赏,没准心里还会欢呼雀跃一下。那些小声议论的人讨论的主题也不是你,那说不定只是功课上的遗漏,没有听懂的课题,或是关注哪个政界要人花边新闻,和你没关系!” 她愣在那里,像僵硬的石头一样立了很久。 慢慢地,她的脸上出现了变化,在这阴暗的角落里,眉眼渐渐显露了清晰的轮廓,眼睛细长妩媚,嘴唇饱满丰润。 “其实你很漂亮。”我赞美她。 “漂亮有什么用呢,”她苦笑,“那个人还是在危险的时候抛弃了我。” “你恨他?所以冤魂凝久不散?” 第61节:迫在眉睫(3) “我就是想看看,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冷笑,“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报应,都是报应!三天前,他被检查出来得了败血病。那次他被人在城楼上毒打,外伤引起的血液细菌感染,发现的时候病毒已经扩散了。” “哈哈……” 又是歇斯底里的笑,笑过又哭,痛不欲生地哭。 “你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呢?”我问她。 “我该高兴才对,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原来鬼也有烦恼。 “人存在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你心中所想的人快乐忧伤。你爱也好,恨也罢,种种情绪都给了你存在的理由。当一切落幕,所有遗憾和期待都不在,心就空了,你的存在亦变得毫无意义。” 她那双黑眸子里流出泪来:“可我……心有不甘。”她在求我? “你想让我做什么?” “能帮我捉拿凶手吗?东门外古城楼上的三个流氓。” 这个,的确很难。“没有警方介入这件事,除你之外还有证人吗?” “有!那个人还活着。”她又激动起来,“那三个流氓是外地口音,打扮像是民工,裤脚有水泥浆子。” 我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了那天自己在古城楼上遭遇的三个流氓的样子,真是他们? “吧嗒嗒——” 拖鞋踢踏水泥地板的声音。 有人来了,三五成群,来洗澡的人逐渐多起来,有人哼唱曲子,有人大声地吆喝,哗啦啦的流水声立刻扩大了十几倍…… 我回头,面前的异象又不见了。后背冰凉得像块儿冻豆腐,心里有点?寒……?我还有话想问她:这澡堂子里的两条人命,是否与她有关? 女生宿舍楼下有个小卖部,杂货齐全。生意人把生意经做得活络,在小店门口支起了一只锅,可以炒饭煎蛋,还可以做有名的校园汉堡包,就是馒头夹煎蛋,营养不缺夹料丰富,各色甜咸麻辣酱齐全,看个人口味添加。 我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苹果正把脑袋偏向里侧睡觉。 “别装了,”我晃她,“快起来吧!你看我买了什么,有你爱吃的鱼香炒饭,还有夹双蛋的汉堡包,快起来呀!” 她哼了一声,不见翻身。 我扳她的肩膀,翻过来一看,吓坏了:“苹果!你怎么了?千万别吓我!” 她面色土黄,手和额头都冰凉。一抬起上半身,她哇的一声呕吐起来,吐出一些黄色的苦水,而后又呕出血来…… “苹……”我丢下手里的东西,赶紧去传达室打电话:“大吉普!你快来啊!苹果出事了!” 电话那头慌了,丢下话筒就忙音。 我跑回宿舍守着她,这是怎么了?措手不及! 学校医院的诊疗设备相对落后,大吉普来了之后当下决定:送市医院去!快走!他抱起苹果就跑,我抓起单肩包跟着。 路上大吉普一面催促出租车司机提高速度,一面又怒斥不要颠簸。 我把苹果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心痛不已。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呼唤我的声音气若游丝。我不禁潸然泪下:你这是怎么了?千万不能出事啊!千万!千万! 大吉普转头对我喊:“跟她说话!不要停!千万别让她睡过去。” 医院里满是消毒药水味儿。 还好,医生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急性胃炎。还好送来的及时,若晚了还是有危险。 大吉普眼圈红了,内疚地托着她的小手偎在床边:“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你去吃牛排,早知道你会这么难受,说什么我们也不去吃洋西餐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悄悄退出,把门掩上。走廊上,忽然听见有人在长廊尽头哭泣。走过去一看,是一对穿着蓝色技工服装的中年夫妇在相互抚着肩头哭泣。 我踮起脚尖看了看血液科病房门的玻璃窗,里面有个青年正躺在病床上抹眼泪,手里还捏着一张揉皱了的照片。 可能又是个不幸的人…… 我叹息一声,准备离去。忽闻过往的小护士们交头接耳:“听说这个病号是因为晚上和女朋友约会,被人给打成重伤的。” 第62节:迫在眉睫(4) 高个护士说:“啊,这么惨呀?那他女朋友怎么从来没来看过他呢?” 扎马尾辫的护士说:“现在的女孩子啊!最现实了……他都到了败血症晚期了,哪个女孩儿还敢要他啊!” 大眼睛的护士说:“你们说得不对!我听说这男的带他女朋友上了古城楼,遇见几个流氓,结果他女朋友被人当着他的面强暴了,他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叫人给打了一顿就一个人跑了……” 高个护士说:“啊,是这样啊?” 大眼睛的护士说:“可不,要不怎么后来得了败血症了呢?都是报应!” 扎马尾辫的护士说:“哦!那可不能怪那女孩子了,这得是怨这男的自己——活该!” 小护士们小声唠叨着离去。 我怔在那里,久久不能平静…… 晚饭之后。 大吉普趴在苹果的病床前睡着了。我悄悄出来,又到了长廊的尽头。穿蓝色技工服的中年夫妇只留下了一个,在病房里的椅子上打盹。我走到那个患败血症男子的床边,捡起他手中的照片来看。 照片上的红衣女子正是我在澡堂见到的怨灵,虽不是翩若惊鸿,也轻盈婀娜。这样一个灵秀的女孩儿,竟在容颜未老时香销玉殒,令人痛惜。而面前这个人,实在叫人想不通,他怎么能独自逃窜,危难时抛弃她? “呃……”病床上的男生醒了。 我一惊,照片脱手,滑落到地上。 他像痴癫了一样,顾不上手上的输液管,一头栽倒在地,颤抖着双手去捡那张照片。 我赶紧退出那间病房。 只听见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叫喊:“你别走!别走!我……悔啊……” 坐椅上那中年妇女的打鼾声突然停止,被惊醒。 男生仍在号啕大哭:“你别走!回来!自从你走了以后,我没有一天睡得踏实,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站在我面前,哭着哭着那泪就变成了血,我怎么擦都止不住。你声声追讨要来惩罚我,不会叫我安生,你来吧!我不怕了!我不怕了!回来啊——” 几个小护士慌里慌张地跑过去,中年妇女大概在喊要打什么镇定针…… 我在走廊上琢磨:原来他还在乎她! 回到苹果的病房时,看见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莫言冲我礼貌地点点头:“怎么不早告诉我?”他像是在问大吉普,又像是在问我,“早说一声我早赶来了。”他把水果放在病床旁边的小边柜上。 大吉普客气道:“花钱干吗,她现在什么都吃不了,只喝稀粥。” “很严重吗?” “不,还好。”大吉普指一指旁边的椅子,让座。 莫言道:“不用了,我马上回学校,现在十点,再不回去要关校门了。” 大吉普马上附和道:“那你替我送若惜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苹果。” “不!我要在这里陪她。”我执拗道。 “算了,我陪着吧!你明天白天来换我,好吗?”大吉普征求我的意见,“快回去吧!这里是医院,一个人留这儿就行了,病房里也不让喧闹,人多反而不好。” 我点点头:“你好好照顾她。” “放心啦!”他把我们推出了病房。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气氛有点僵。 “说点什么吧!”我打破尴尬。 “呃……”他说,“今天一大早,学校出了事,你知道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有个不是本校学生的男人,从理科大楼的天台跳下来,摔死了。这事儿你没听说吗?” 我知道,大森林干的,可我不能说。那强奸杀人犯也该死。 他继续报新闻:“那人不是学生,是个民工!” “嗯?”我一惊。 “今天上午还没人认领尸体,到下午就有人认领了,来的是两个东门外施工的民工,他们说死者是他们的老几啊……”他抓抓耳朵,“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他们的兄弟吧!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要求学校还他们个公道。” “那后来呢?” “后来?好像学校被他们讹诈上一笔钱,作为封口费。” 第63节:迫在眉睫(5) “学校答应了?” “民工嚷嚷着要学校一定给个说法,不然就请司法人员介入。你也知道,这是学校的软肋,他们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不利于学校的消息传播出去,影响声誉和入学率。” “那……死者的身份弄清楚了吗?” “还没呢!” 等莫言回到学校之后,我马上和他分道扬镳,折回医院。因为,今天晚上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医院的长廊里。 脚步声清幽而断断续续。我在走廊里走走停停,一抬头就能看见一袭白纱裙。 韶华未老,却沧桑尽示。她固执地留下一抹游魂,只为了淡淡诉说落寞之后的桑田沧海。蓦然伫立,在被幽暗碾过身体,掩藏着凉秋的微风中低吟浅唱。我已然嗅到了几许苍凉的味道。她在对我浅笑,尽管那张容颜渐渐模糊。她就要烟消云散了,我能帮她的,一定要快!就在今晚! 我撩起袖子看看腕表。指针就快要指向午夜十二点了。这支Doubie Chrono Classic陶瓷飞行腕表IWC是狄明阳送给我的。很奇怪,在面对阴阳两界的时候,一想起他,我就会鼓起勇气。 Right! 就是现在! 走廊上空无一人,日光灯发出枯燥的“嗞嗞”声,值班护士趴在桌子上休憩。现在是人们最困乏的时候,没人仔细去听我唱歌,除了一个,对这首歌极其敏感的人。 是的,唱歌! “人如花飞,云如短歌,谁曾爱我,时而风光,时而坎坷,谁怜惜一个我,镜花水月,没法断绝……” 我在利用我的灵力。正像奶奶说的,使用得当的时候,它可以救人! 第64节:尘埃落定(1) 尘埃落定 我把敏感的脑电波传送给那血液病房里的病人,这种能力愈强,愈可以制造意想不到的臆想,甚至可以控制一个人的梦境。 患血液病的男生缓缓坐起身,睁开眼睛,窗台上的白色窗帘在不停地飘舞。这是我看到的,也是他看到的,此刻我们寄生在同一组脑电波上。他惊讶地左右张望,歌声越来越嘹亮,渐渐地深入骨髓,像一记滚烫的烙印,砸进了心窝里。 清冷的白月光倾泻到床头,逆光的黑影中,站着一个人,那是我。而他看到的,有可能是她。他看不清我的脸,只能见瞳孔中闪烁出的银白色光亮,像寒冰,穿过夜的凄凉,直刺进人的心肺。 我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没有声响。 屋里仍如死了一般寂静。 男孩儿的眼角沁出了泪。“我在做梦吗?”他问我。声音苦楚。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丝酸涩。不语。却有一滴眼泪滑过脸颊。 “对不起!”他闷声地哭,“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语。仍等待。 “我明白了。”他低语,“你恨我。可如今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只要是为你,我一定做,一定做。” 人在浑浑噩噩的年华中行走,总是惶惑向左还是向右,抉择就像是人生轨迹上无法穿越的两个定点,总是重复地摆在面前,很难找出可以退却的逃避。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一个人逃走,而是两个人一起受死,或许今时今日的苦痛会成就两个人的甘甜,可是一朝错,换来满腹恨。他把自己逼入了幽谷,周而复始地品尝独酿的苦果。人们总在痴缠离合中遁入尘封的浓情记忆,无法忘怀往昔闪烁的眼眸。 我不语,心里悸疼。转身离去,留给他的,是她对他的遗恨。 “你别走!别走!别走啊!”男生伸出右手在空气中抓拽,什么也留不下,“我去!我去报案!在我死之前,一定为你报仇!一定……” 号啕的哭声唤醒了守夜的母亲,声音混杂中听见:“儿啊!你又做噩梦了……” 我已从这脑电波干扰中抽身。回首时,又看见了长廊深处,遁入无边黑暗中的那袭白纱裙。纤细单薄的肩膀,寂寞的背影,愈走愈远,却始终逃不开那苍茫的黑。 痴了,缠了,麻了,木了,终了,都成了空…… 周日中午,我再来到医院,拍拍大吉普的肩头:“我替换你,去吃午饭吧!” 他离开后,我坐在床沿边削梨给苹果吃,嫣然而笑。 她问我:“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骗人啊!我都看见了。一定有什么好事!”她的身体恢复不错,又成了乐观模样。 “上次你跟我提过的,”我靠近她轻声说,“管理学院那个自杀的女孩子,害她的三个罪犯全部伏法了。” “这么快?”她不大相信,“这事儿有点玄乎哦!” 我告诉她,那个临阵脱逃的男朋友去警察局报案做了证人,三个罪犯中,一个已死,两个在审,难逃法律制裁。当然,澡堂子里怨灵的事儿和大森林杀死一个强奸犯的事儿,我缄口不谈。 她又问:“那前段时间,澡堂子里连出了两条人命是怎么回事?” “那个报告也出来了,是死于意外。” “意外?” “嗯。先前那个门卫阿姨是在有肥皂水的地上摔了一跤,触发了脑溢血。” “那,后来那个女学生呢,不是被吓死的吗?” “嗯。有的人心理素质很薄弱。那天人都走了之后澡堂子里突然断过一次电,是电路的问题,可是不巧,那女孩子正踩在一个长条凳子上关窗户。风大,她觉得冷。可是里外突然一黑,她心里的惶恐就骤然升高,外面的树枝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声响,吓得她自以为撞了鬼,就从长条凳上摔了下来……” “啊?人家有的跳楼都没摔死,她从凳子上掉下来就摔死了?” “不是哦。是被自己的心理暗示吓死的,类似心肌梗塞,但有质的分别。” “哦。”她点点头,乖乖地啃水果。 窗外偶尔飞过一只布谷鸟,叫得欢畅。 阳光从窗外挥洒进来,金风玉露,旖旎柔和。 仿佛一切都过去了…… 周一晚上。 大森林如期而至。 我没有勇气当面对苹果告别,只好在宿舍里留下一封暂别信,等她出院时会看到。 又是一辆陌生的车,七拐八拐,行至一处陌生的地方。我伸头向外看,这是一处空旷的平地,十分宽敞。 他又使用了直升机?! “走吧!”他从左边开车门下去。 “去哪儿?”我在后面追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 “大森林,你哪儿来的直升机?” 他钻进驾驶舱,对我说:“这段时间不止我一个人在找明阳,还有人在找他。” 我一惊:“谁?” 他从容地启动直升机,告诉我:“是狄家的律师找他。自从他在景洪失踪之后,律师动用了各方力量在找他。明阳已经是狄家产业的合法继承人,狄家在欧洲的生意还有太多需要打理,很多事等着他出面。这么一大摊子不能没有顶事的人撑着……” “你不也是狄家的儿子吗?” “我是养子。身上没有狄家的血脉。” “可你是明阳最亲的亲人!” 他转头看我一眼:“以后你是!” 我惊道:“难道你打算找到明阳之后,静悄悄地离开吗?” 他却淡然一笑:“若惜,你现在学会顶嘴了,是好事。我还一直担心你会永远软绵绵下去,那样我才不放心。” 飞机徐徐上升。 旋翼在水平旋转,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我看着他的半边脸,那张白色的胶质面具正面对我,使得我看不到他的任何面部表情。面前的大森林是我陌生的。“大森林,你的脸……” “别问。”他指指我的心口,“这里只要装着明阳就行了,别的不用管。” 你几时开始,对我用这种冷冰冰的语气说话了?我喉咙哽咽,把眼泪硬逼下去:“那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缅甸……”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对吗?” “别这么冷言冷语,就好像我是个不相干的人。” “怎么会不相干。你是明阳的未婚妻,以后会是我的弟妹。” 我哑然。如鲠在喉。 第65节:尘埃落定(2) 在这个冷飕飕的上空,我魂牵梦萦的人回来了,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茫远之后,活着回来了。恍如隔世。可是眼前,似乎有纷扰桃花黯然飘零的孤寂,在秋日的萧冷里静静蔓延。我面前的大森林,好像珠峰上的千年积雪一样冰冷,这是那个舍命护我的人吗? “若心是自由的,为什么要被桎梏搁浅?”我也固执。十指交缠,用力反驳,“我谁的未婚妻也不是!我只是蓝若惜!” 他拍拍我的头,眼睛却不看我:“这是宿命。” “我讨厌宿命!” “可他们都是爱你的!” “谁?” “明阳,还有你的奶奶。”他的掌心有温暖传来,只一瞬,就拿开了,“爱你的人不会害你!你乖一点!” 爱我的人? 那你呢?你不爱我吗? 我睡着了。飞机遇到气流颠簸,醒过来,转头看看大森林,他还在专心致志地驾驶。 我准备再闭上眼睛时,就看见他旁边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影子,女子魅笑的影子。 这是在千尺高空。窗外怎么可能有人? 猛回头。 大骇!差点跳起来。 是她?那个在学校东操场上荡秋千的女子。 “你,已经死了?”她哧哧地笑,嘴角咧出一道弧线,“今年的双数里有你的,别忘了。” 又是这句该死的荒唐话。 “大森林!”我惊慌地拽他的衣角。 他慢慢地回头,转过来,给我看到一整张脸,竟是完整的一张惨白的假面。 我“啊——”一声挣扎地醒过来,气喘吁吁。 “做噩梦了?”大森林问我。 我失魂落魄地看窗户,那里已经没了她的影子。此时深刻体会如影随形的含义。 “不舒服?”他伸出一只大手覆盖上我的额头,试探温度。 “没有。” “你睡一会儿吧!直升机耗油,等到了加油的地方我再叫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眼罩,“带上这个,别多想,乖乖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风声,偶尔还能从风中辨析出人的声音。我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向前行。 看不见,但是可以听得见。我循着声音的出处往前,再往前。闻到淡淡的橘子花香馨。有个女孩儿在笑,如银铃般清脆欢畅。 “欧阳快来,这里遍地野花,真漂亮。”女孩儿一蹦一跳。 “这里比不上我家乡,那里的原野才是遍地姹紫嫣红。”一个粗犷的男孩儿声音。 “那你带我回你家乡看看吗?” “好啊!等毕业了我带你一起回去。小芫你这么可爱,我爸爸一定会喜欢你的。” “你家里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吗?” “我妈妈去世得早,是爸爸挑扁担做小买卖供我上大学的。” “你爸爸真了不起。” “是啊!我很敬重他,我长大后最大的心愿就是叫他不要受穷,不要再为我操劳,只要是能为他做的事,我都心甘情愿。” “你真孝顺!我也想孝顺你爸爸……” “小芫,你真好。” “哪儿好?” “你是城里的孩子,可你从来不会嫌弃我这个农民的儿子。” “看你说的,谁家往上翻祖谱都是农民出身。我喜欢你这淳朴劲儿,只要你对我好,我就跟着你。” “跟我回农村,你也愿意吗?” 女孩儿笑,声音脆脆的:“等毕业以后我们结了婚,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要是回农村,我就跟你回去呗!” 男孩儿踌躇,声音低哑下来:“可我不想回农村,老家太穷了。我想留在城市里……” 风又在呼呼地吹,似乎从春天的郊外吹到了夏天的闷热。 一阵医院的苏打水气味儿。我缓缓地向前走,似乎听见了女孩儿的哭声…… “呜呜……欧阳,你对我真好。”还是那个叫做小芫的声音。 “看你说的,我不管你谁来关心你呢?” “要是没有你我就死了……” “瞎说!快呸!说这丧气话,多不吉利。” “我刚才好难受,肚子痛死了,一直在干呕,我以为我要死了呢!” 第66节:尘埃落定(3) “别胡说!这只是急性阑尾炎,谁让你吃那么多辛辣的东西。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再吃辣米皮,对肠胃刺激太大。” “嗯!以后再也不吃那东西了。” “你现在乖了,以后好了伤疤忘了疼,嘴一馋还是会去吃,我还不知道。” “嘿嘿,欧阳你真了解我。” “你总是让我不放心。今天要不是我去看你,你疼晕过去也没人知道啊!多急人……” “我知道你心疼我,全世界就你对我最好。” “小芫我们结婚吧!我想以后都能照顾你。” “嗯,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时钟滴答滴答地响,似乎一世纪的时光就这样安静地过去…… 麦子金黄的时候,秋天到了。 自行车的铃声,“丁零零”地从稻田上空飘过去,荡得很远…… 我在黑暗中追逐人的声音,细心地聆听。人们赤脚站在水田里,收割稻子,脚边冒出水泡泡。锃亮的镰刀在金黄色的海洋里飞舞,打谷机上灰尘乱飞,掺杂的响声像是在歌唱收获的快乐。田埂边飞起百灵鸟般的笑声,一男一女一唱一和…… “欧阳,你慢点骑啊!别掉到水田下面去了。”女孩儿嬉闹着,兴奋不已。 “不会,我从小在这田埂边长大,闭着眼睛都不会掉下去。” “净吹牛!” “真的。” “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呢!”女孩儿羞涩的声音里浸满了幸福。 “他们都羡慕我们呢!” “都在农忙,你不用干活吗?” “你来了,我要陪你玩儿啊!” “那多不好,耽误你的时间。” “怎么会呢,我家的田太少,早就租给别人家种了。我爸爸还是挑着扁担做小买卖。” “你说毕业后带我回老家的,现在才大三,你就带我回来了呀。” “嘿嘿,我忍不住了。带你回来看看爸爸,我们的事儿就算定了……” “什么忍不住了?” “我都二十二岁了,已经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虽然学校的校规不允许在校生结婚,可是我已经是个生理健全的男人,我……” “讨厌!”女孩儿羞涩的声音小而娇,渐渐被打谷机的声音掩盖了…… 风再迎面而来变成了凛冽的寒风,冬季来了。 似乎有人在雪地上拍照。“咔嚓、咔嚓”的声音。 “我们堆个大雪人吧?” 还是,那个,欧阳。 还是,那个,小芫。 他们的声音。我在黑暗中记住了。 “堆雪人干什么,太费劲了!雪一化就没有了。”男孩儿持反对意见。 “但我们可以拍照留念啊!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可以告诉他,照片上是你爸爸妈妈恋爱的时候一起堆的雪人,多有意义。” “是啊!以后这张老照片发黄发卷,我们孩子的孩子又可以拿来炫耀,这是我们的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浪漫。” “多好啊!追溯金色的似水流年,有好多感动,涌上心头……” “你在念诗吗?”男孩儿问。 “催化你的心,诗词可以令人心变得柔软。” “你把我软化了,就好为你服务了,苦力都是我出……” “什么啊?” “堆雪人啊!你肯定是在一旁看着。” “哎呀,人家力气小嘛!”女孩儿在撒娇,“你的手好冰,我先给你暖暖。” “糖衣炮弹先攻击?” “是心疼你。” “嘿嘿,心疼我还让我挨冻啊?”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飘远了…… 我似乎掉进了一个无边无底的黑洞。 接下来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静得出奇。我仰头向上看,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井底之蛙。似乎真有雪花扑面而来,飘在脸上化掉了,冰凉的感觉,湿的。 我把黑色的眼罩去掉,发现有一双凄然绝望的眼睛正盯着我。她就在我的上方,像只硕大的蜘蛛盘旋在头顶。 “你?”我大惊。又是她?!那个在学校东操场空地上荡秋千的女子。 “对,我就是小芫。”一双孤寂的眼睛里满是哀怨。 “刚才的梦境,是你给我的?”她的灵力好强,竟能控制我的脑电波?! 第67节:尘埃落定(4) “是你自己窥视了我的梦,我的梦里都是回忆。” “那我现在是梦中,还是醒着?”我问她。 她避而不答。突然俯冲向下,逼迫我,与她仅有几厘米的距离。这样近距离地看一个人尚且诡异,何况是鬼。很瘆人。 她的眼睛茫然颓惑地睁大:“我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我诧异,她想做什么? “帮我杀了他!欧阳!” 我惊恐地握紧拳头,指甲抠进肉里:“那欧阳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是那个欺骗我、辜负我的人!”她愤恨地说,声音又尖又细,“杀了他!杀——了——他!!” “我不会杀人!”更不会听从一个鬼的命令。 “你不杀他,你就会死。”她靠得更近,一股威慑逼近我的眼睛里,“学校每年都会有成双的性命丧失,”她又尖又细的嗓音继续说,“你和他离死神的邀请最近。你不死,便是他死。反之,就是你亡。” “你疯了!”我不想再理会这种疯话。 “那么,死的人是你!”她重复,不断地重复,直到这声音变成扩音器,在洞穴里蔓延,回音,覆盖,将我掩埋。 我用力地伸手向上去抓,扑了个空,一挣扎,醒了过来。 又是梦? 我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了。 大森林稳操驾驶杆,对我说:“我们要停一下,需要加油了。”说罢,我感觉到,直升机在徐徐下降…… 加油的地方也十分隐蔽,一大片空地,像野外。杂草横生,树木参差。 大森林交给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一沓钞票:“Jet fuel No.3。” “嗯?”穿蓝制服的人似乎没睡醒。 “航空煤油。” “哦哦,马上为您服务。” 我站在空地边上举目四望,视野空旷。 他走到我身后,连脚步声都收敛。“先去河口。” 我没有吱声,他继续说:“那里是中越边境,人多杂乱,你要紧跟着我。” “人多的地方鬼少。”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他自然不会明白。 “河口有一百多年的边贸历史,从前是马帮经商,现在是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我也有几年没去过了,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变化……”他转头看看我,神情萧瑟,“我们不要走散了。” 我在想,若不是为了寻找明阳,你或许希望我们走散吧? “明阳真的在那里吗?” “还不确定,若是不在河口,我们再转向勐腊,勐腊若是再寻不到,就去广西的东兴,一定要找到他!” 我扭头盯着他那半张没有表情的面具脸看:“大森林,你这一生,都只为了明阳活着吗?” 他沉下呼吸,幽幽叹息:“为了明阳,也为了你。” 我猛抬头,在他眼底追寻那道炽热的光,可是那光一闪即逝,他的双瞳立刻又结成了冰,寒彻心骨。 沉默。 风吹动蔓草,有沙沙的声音。 我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远处。他也伫立着,依然沉默。 突然间:“小心!”他一声大吼将我拖至一边,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脚边的草地上钻出一条细长的蛇。我错愕地看着那东西曲线游移,漫不经心地从我们面前滑过。 “还好,只是条普通的草蛇。”他松了口气,推我向加油站中心走。 “这里有人驻站,还有蛇?” “这种蛇没毒,应该与人不相干。” “你怎么知道?” “要分辨先看头,毒蛇的头多是三角形,身上有彩色花纹,尾短而细。若椭圆形,蛇身色彩单调,尾细而长的是没有毒或毒性小的蛇。以后我要教你些野外生存的常识,明阳是个喜欢登山探险的孩子,以后他去哪里,你可能也会跟着去。” 他教我这些,也是为了明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里也实在荒僻,赶紧离开吧!”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登机。 我的嗓子眼又紧张得吊了起来。 泛着幽蓝光芒的青色瞳孔,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 她在机上! 小芫,就坐在机座上。 第68节:尘埃落定(5) 我的咽喉处激烈地收缩,眉头紧皱,鬓角的汗已经溢出。 “怎么不上去?”大森林催促我。 “我……”我退了一步,缩脚下来,回身对他说,“我可以等会儿再上去吗?” “怎么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抚在我的额头上,“你不舒服?脸色很不好。” 我咬咬嘴唇,该怎么跟他说?他的手迅速地拿开,面无表情。 那双大手,曾经为我包在耳上阻隔雷电轰鸣的大手,而今已经不带任何温度和感情。我心里有股寒冷的溪流在摧袭,仿佛腊月里的霜冻。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我……” 我怔住,瞳孔突然睁大——她就站在大森林的肩膀后面,头颅像机械一样僵硬地转弯,发出“咯咯”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却令我毛骨悚然。一双幽怨的眼睛不论头颅怎么转动都在死死地盯着我,这压抑令人窒息。我只觉得头顶的寒气冲出了百汇穴,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软,无力地瘫倒下去…… 醒来时,眼前出现的是纯粹黑幕上的灿烂繁星,就像我小时候躺在垛草堆上看到的星辰一样,感觉那么遥远,那么寂寥的美丽。 “你醒了?” 一个温厚磁性的男低音。 我仰视的角度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大森林,这个时候没有固执和冷漠,眼底温柔,关怀流露。 “你贫血?”他递个瓶子给我,“把这个喝了。” “什么东西?”那里面有金黄色半透明的液体。 “葡萄糖。喝吧!可以帮你增强体力,要是脱水的话就不好办了。” 这是难得的融洽,我们之间没有隔阂的陌生,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大森林,体贴细微的照顾,让女孩儿心动。 可是我觉得,无形之中,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我移动,她也移动。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 云南河口。 这里与越南老街市、谷柳市隔河相望,远比我想象的繁华,小商品云集,批发商人相互簇拥,热闹非凡。 “怎么到处都是戴斗笠挑扁担的女人?”黄昏时我站在街角眺望。 大森林戴着压低的鸭舌帽,宽大的墨镜几乎罩住了半边脸。他也避讳别人看到他的脸:“这里的风俗,女人要比男人辛苦得多,你没看见吗,干活的、挑扁担的、做买卖开店铺的都是女人,男人只是跷着二郎腿坐在阴凉处喝茶、打麻将或是搓牌。”他意味深长地说一句,“若是明阳真的在这里,倒是不会吃什么苦。所有的活都被女人抢着干完了。” 此时我们正坐在茶馆里,南方茶铺多。大森林的眼睛始终盯着过往的行人。 “我们在这里等什么?能找到他吗?” “我托人打听过,有人在这里看见过他,但不确定是不是真正的明阳。” “那你把我找来就能确定了吗?”我赌气,“还不如找到人你直接拉回去做DNA检测。” “你忘了吗,明阳和你一样鬼眼通灵,他在一片陌生的环境中,总会有人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他指着我的眼睛说。 那倒是!最好的辨别就是一双鬼眼。 我喝了一口茶,和他一起盯着路口,人来人往,繁杂一片。但是像明阳那样阳光帅气的男孩儿,应该是鹤立鸡群的,他若真的出现在这群皮肤黝黑的劳动人民之中,我肯定能一眼认出来。 注意力在外面,忽然觉得我的裤脚好像有比风更劲的东西在拨动。低头一看,惊得我把茶水洒了一地。 “怎么了?”大森林转过头来问我。 一个男孩儿,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得破破烂烂,凸起的眼睛大得吓人,眼白比眼黑要多。他淌着鼻涕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我饿啊!” “大森林,这儿有个乞讨的孩子,很可怜哪!”我对他指指脚下。 他诧异地看着我:“你脚下有东西吗?”说罢他站起来又围着我转一圈,“我怎么没看到?” 我一怔!莫不是又见鬼了? 再低头看那可怜的孩子,他正缩在桌子下面,不敢露头,似乎是害怕所剩的阳光。夕阳的余晖还洒在身上,我已觉察不出温暖,这么个小鬼虽不能说令人胆战心寒,但是后怕紧跟而来。我已到了国之边境,鬼魅依然相随,似乎遁迹天涯也不可能甩得掉。那,那小芫,应该就在附近。 第69节:尘埃落定(6) 有人咯咯地发笑。 循声而去,见是个小个子的胖姑娘。 “你笑什么?”我问她。 她趴在酒柜里面拿着一个纸烟盒掩面,仍在笑:“前些时候我也见过一个男孩就坐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上,突然跳起来。他旁边的人便问他,怎么了?他说脚下有个孩子在乞讨,像个叫花子。可这里哪有他说的叫花子啊!大家都笑他。” 她这么一说,大森林立刻警觉起来,他快步走上前去,抓住那胖姑娘的胳膊问:“你说的那男孩多大年龄?长得什么样子?几时看见的?他还会再来吗?” “呀!痛!”胖姑娘费力去甩他的手,“夹得痛死了呀!你先松手!” 大森林松开。 那姑娘说:“就是前几天见的……前几天……我忘了是星期几……” “那你看见的人,他长得什么样子?” “很干净,和这里的男人不一样,他穿的白衬衫是雪白雪白的,一点褶子都没有,这里的男人整天喝茶打牌,他从来不屑一顾。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泉水一样纯净,亮得不可思议。头发微微卷着,像婴孩的绒毛一样柔……哦!他的个子也很高,不像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是小个子……” 不等她说完,大森林已经拉起我就走。 “去哪儿?”我问他。 “先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不解,“你不是已经知道线索了吗,他有可能来这里。” “他既然会来这里喝茶,或许就住在这附近的几条街上。但是晚上,他应该不会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和你一样在这里见过鬼。这茶馆应该有煞气。” 第二天,这家茶馆封闭了,因为出了人命。茶馆老板的女儿,也就是昨天和我们谈过话的胖姑娘,意外地从二楼坠下,头朝下,脑颅骨断裂死亡。 我和大森林老远看见街对面拥挤的人流,怔了怔,停止脚步。 “我们还要去那里吗?”我问他。 “去了也没用了。那里又出了人命,不知会不会添新鬼,明阳若是知道,连白天也不会去那地方了。我们得另外找去……” “可是……那姑娘怎么会死得这么蹊跷呢?” 大森林低语:“与我们无关,我们离开时她还活得好好的。” 过往的人擦着肩膀走过,有人议论:“听说那茶馆老板的女儿临死之前好像受到惊吓,自己从二楼上跳下来的。” “瞎说!谁会自己从楼上往下跳?” “真的,虽然说是自杀,可这姑娘之前一直很正常啊,还有说有笑的,连一点失常的情绪都没有……” “你们没看见她的尸体吗?她那两个眼睛聚焦了,连瞳孔都没有找到,小得快成针鼻儿了……” 我心里又扑腾扑腾跳起来,这种死法,和被鬼魅吓死的人十分相像,难道她也是被什么恐怖惊吓致死? 大森林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扶一扶:“打起精神来,我们还要找人!” 唉!可是……明阳,他在哪儿呢? 天际马上就要升起一轮新日了。清早的晨雾散去很快,太阳升起之后,热力会让花朵打蔫,人也会被烤得头晕无力。 我们穿过小巷子,路过一处早点铺子,大森林进去买早点,我则盯着一处发呆。铺子的主人正在用一个小煤气罐炒米粉,小小的空间被客人挤得无处落脚。我心里紧张得像擂鼓一样咚咚直响。 那是一种预感。 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抓紧十指,眉头紧蹙,注意力集中。 “嘭——”的一声巨响! 铺子门口炒米粉的小罐子爆炸了,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带着油腻和火辣辣的灼伤一样的疼痛。 “大森林!”我冲他大喊。 他回头望我一眼。这一喊,便有人注意他特殊的打扮。在一群穿着宽大汗衫T恤的人中唯有他一个浑身包裹严实,头戴鸭舌帽,鼻梁上还挡着巨大的墨镜。 “快过来!”我冲他使劲地挥手。 “你怎么了?”他走过来。 我焦急:“大森林!快让这铺子里的人,不!这铺子周围的人也都要散开!” 第70节:尘埃落定(7) “为什么?” “我刚才看见……预感到——这里要爆炸!” 他怔一下:“你确定?” “嗯!”我咬着嘴唇用力地点头。 可是未等大森林去驱散人群,那铺子里的人已经陆续散开了,人们正像退潮一样往外散开。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 那个小小的熏黑的煤气罐真的爆炸了。 周围的人都心惊肉跳地观看,吁声一片。 早点铺子的老板一家连连擦汗,嘴里还念叨着:感谢神灵!感谢神灵! 大森林喃喃自语:“他们怎么会预先知道要爆炸了?”他抓住一个从铺子里跑出来的人问缘由。 那人哎呀一声,答道:“我们哪里知道,刚才有人报信,说这里会爆炸,所以大家赶紧散开了。” “谁?” “我哪知道啊,人都散了!” “有人说将要爆炸了,你们就相信?” “起初也不信的,可是前不久差不多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有家火锅店就发生了爆炸,听说那也是有人提前送信说那个店会发生爆炸,可是店主不信,还把报信的人赶了出去,结果那家店真的爆炸了,那谁还敢不信啊。以后再有这样的预言,大家都跑得好快啦!”这人用不大通顺的滇南普通话说完,也要跑。 大森林的唇角很激动,抓着那人不肯撒手:“你们以前见过那个报预言的人吗?谁认识他?他住在哪里?” “那谁知道。”这人还是挣脱了大森林,走了。 他僵在那里,墨镜遮挡着,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心急如焚,只是不愿表露出脆弱的一面。 我们在河口最热闹的几条街游荡,试图在人缝中寻觅明阳的影子。每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都要追过去看一看,尽管都不是。 “累不累?”大森林把一瓶矿泉水递给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看着他钻进一家杂货店,出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把遮阳伞:“撑起来,南方的太阳太毒,你看你都晒黑了。我该早点准备这些东西的。” 我心里有小小的温暖荡漾开去。虽然你嘴巴很硬,表面很倔,其实内心柔软是在不经意间悄悄舒展开的。于是我咧着嘴笑得格外灿烂,他拿大手握成个拳头看似重重地砸到我的头顶,其实一点都不疼:“笑什么?革命尚未成功,任重道远,找明阳要紧。” 我问他:“你得到的消息真的是在河口这几条街吗?” 他点点头。 我问他:“大森林,人每天必须的是什么?” 他疑惑地看着我。 “水和粮食。”我对他笑,“你看来来往往的每个人,虽然开店铺做生意很勤劳,但是每个人到吃饭的时间肯定是会休息的。刚才穿街走巷的时候,我看到这附近有个好大的菜市场,你说明阳会不会出现在那里?” 他吃惊地张大嘴巴:“怎么可能,他是个少爷!” “少爷也是人呀!”我拿眼角斜他,“你不是说明阳在这地方不会吃苦吗?大活儿都被女人干了,男人多是享受,不过带孩子做家务买菜烧饭倒是男人的活计。” 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走啦!”我也拍拍他,“我们去菜市场看看。” 他跟着走,呢喃一句:“好像,有点,道理。”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依然无果。 当我拖着面条一样疲软的腿回到宾馆时,仰起脸对大森林说:“明天一大早去!” 他吃惊地看看我:“你确定会在那儿寻到他?” 我咬咬下嘴唇,其实并不确定,但是有个隐约的感觉,这和预感又不一样,比那些信息的信号弱,但是却有种心有灵犀的直觉。 “好吧!”他顺着我,“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过去。” 这世上属寻觅是最茫然的活动了,没有什么比找个人更大海捞针。可是我们坚持不懈,从早上起,我脑子里已经有个微弱的信号在跳动,是的,感觉到,他离我们很近,十分奇妙。 我冲到大森林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洗手间刮胡子,看见我来,十二分慌张地拿毛巾掩盖住自己的脸。我心里有个没长好的茧子样的东西被剥落,又淌出血来。他到底怕我看见什么? 第71节:尘埃落定(8) “你先到外面等,我换件衣服马上出来。”他背着手命令我。 我悻悻地退出来。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不安全感。 早上的菜市场已经开市,像个宏大的农贸市场,地上的污水成河,戴斗笠的女人们不停地打扫。我和大森林在市场中心走动,观察过往的人们,时不时地回望出口。 接近中午时人潮渐渐散了,只有个别的小贩和起得晚的市民在交易。清洁工又开始清扫垃圾。大森林对我说:“看来没希望了,走吗?” 我固执地摇头:“我有预感,他真的会在这里出现。” 他说好吧!那就再等等,说罢便买水去了。 就在一个戴斗笠的大婶拿竹耙子从我面前扫过时,我眼前一亮,看到一个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的男人。真像!欢呼雀跃的感觉直冲胸膛,我就知道,我的直觉比大森林的众多耳目都管用。 “明阳!”我大声喊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像个陌生人一样继续朝前走,买了些莴笋放进菜篮。 眼见他准备离去,我着急地冲过去。可是市场好大,弯弯绕绕的摊贩挡住了去路,我只顾跑,没注意脚下。 “皱哇子(河口方言:干什么)?”一个戴斗笠的大婶拉住我大喊。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指一指地下,我才意识到自己把她刚扫成堆的垃圾踢散了。 “对不起!”我欲摆脱她再跑,谁知她抓着我不放,“克里白趁里(河口方言:这女人可恶)。” “我不是故意的,你先放开,我有急事啊!”可是语言不通,麻烦很大。 这女人不肯放开我,直到大森林赶过来解围:“咋发儿里了(怎么回事)?”没想到他还会说河口方言,几句就把大婶给打发了,末了送一句:“纳慰!” 我瞪着眼睛看他:“说的什么?” “谢谢。”他冲我笑,还有工夫笑?我大喊:“我看见明阳了!”可是现在,他已经从这市场里蒸发了,销声匿迹。“完了,又丢了。”我垂头丧气。 刚才扫地的大婶回头冲我嚷嚷:“埋慌在!等一黑儿……” 我问大森林:“她说什么?” “她说让你别急,一会儿就找到了。” “怎么不急,找人一错过,又乱了方向。”我重重地叹气。大森林无语。 可是,为什么明阳听见我叫他也不回头呢? 晚上有电话找他,我看着大森林在我面前焦虑烦躁地走来走去:“我在河口……对。我已经吩咐人在孟连、察隅、东兴都布置了据点,只要发现明阳的踪迹我会马上告诉你……他怎么可能会滞留在察隅的深山老林呢……好吧!我再去找。” “怎么了?”我问他。 他挂断电话:“有人说在察隅看见过他,我们去看看。” “那这里不找了吗?” “先去察隅吧!” “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明阳离我们很近很近了。 “大森林,你在跟谁打电话?”我觉得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在瞒着我。 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律师。” 我觉得不对,不仅仅是律师吧? 晚上,我没对他打声招呼就跑出了宾馆。因为我感觉到,明阳就在这附近,空气中凝结的某种信息越来越强烈,很熟悉。我仰起脖子去感触,暗夜里仿佛有个人也是以这样的姿态站在一处七层楼的阳台上。 我举目去望。 嘭!嘭!!心跳得飞快。 那北街一处阳台上的影子,真像他。像明阳。 我面前一条像水道一样的小河流挡住了去路,绕过去!我要绕到前面去看看! 飞奔之中,有人撞倒了我,一个低着头跑开的小孩儿。当我再跑到那栋不起眼的七层居民楼下时,楼上已经关了灯。刚才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是哪一家? 天啊!我居然没记住!拍拍自己的脑门:笨死了! 怎么办? 这样的楼周围几栋都长得一模一样,连窗户阳台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要怎么找?对!该告诉大森林,我看见貌似明阳的人了!告诉他!! 第72节:尘埃落定(9) 我一边跑到对面街角的小卖部找公用电话,一边翻自己的包——咦?背包下面被划开了好大的口子。钱包不翼而飞。 糟! 我拿着电话一边拨号一边偷偷看嗑瓜子的老板娘,她也在斜着眼睛看我。电话一直占线。他在和谁通话? 终于拨通,话筒那边的声音快爆了:“你去哪儿了?这个时候想急死人呢?” 我告诉他我在北街东灶巷,看见了一个和明阳十分相似的人。他说你站那儿别动,我马上就来。 电话放下后。我看着老板娘,她生硬的表情,向我伸手:一元二角钱。 可是……我现在连一毛都没有。 忽然,楼上那个曾经闪现过光芒的窗口又亮了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靠近了阳台,正向下探头张望。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是明阳吗?这次数了数楼层高度和宽度。我记下了,就是正西第三个窗户,七楼。 那人影一转身又要进屋去。 我要上去找他! 一刻都不想迟疑。 “喂!喂!”小卖部的老板娘盯着我大叫,“你还没给钱呢!” 哦!我摸摸自己的身上,只有一块Doubie Chrono Classic陶瓷飞行腕表IWC。那是明阳送给我的,价值不菲。 “老板娘,这块手表先压在你这里,一会儿若有个穿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来找我,你就告诉他,我去那边楼上了……”我把表摘下来放在她的公用电话旁边,撒腿就跑。 “喂!别去那个楼!那楼不吉利……” 老板娘在身后喊,可是我根本无法停下脚步。那楼不吉利?为啥不吉利?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第73节:河口“鬼楼”(1) 河口“鬼楼” 站在那六楼的楼道里,我的前脚还没有踏上七楼的台阶,就听见异样的动静。 一声、两声、三声…… 我以为是有人敲门,可并不是,那声音就像是某种木盒子发出的撞击声。楼道里有声控灯,若有人敲门,或是有动静,灯应该亮啊!可这里仍是黑糊糊的。我伸出巴掌拍了个响,还是漆黑一片。看来灯坏了。我自己嘟囔一声,再往上爬楼,拐角处,我看见一双脚,站在七楼的一个门前。 哦!原来真是有人在敲门啊!松了口气。待彻底转过转角的时候,又愣住了。 不!准确地说,是彻底腿软,寒得连发根都竖了起来。 哪有什么人在敲门? 七楼那户人家的门前站着一双脚,可是脚上面只有半条腿,再往上面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天啊! 我死死地拽住楼梯扶手,再迟一步,只怕是要惊得摔下来。 这是什么……什么东西? 忽然间,觉得抓着栏杆的手上趴着什么。 再低头一看—— “啊!” 我惊叫一声向墙边靠去。 那背光的青幽暗处,一个头颅趴在我的手背上……只有一个头颅……轻飘飘地向上爬,那双泛青光的白眼珠还在盯着我看。我胡乱地拍着自己的手,脑袋上一股凉气往上冲,好像方才那厮的下巴就搁在我的手背上。 吓死我了—— 再看上面,方才门前站着的那双脚和一条腿已经不见了。 忽然,六楼的灯灭了。 一片黑暗。 那暗处的头颅还在不在?我已经被吓得魂儿飞掉一半,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忽然间,身子后面的墙在动……墙面变得很软,像稀泥一样软塌塌的,连我也似乎要跟着一起陷入。我急忙转身离开那面墙。渐渐适应了月光的昏暗,我看见那墙上慢慢出现了雾幛一样的东西,白色的墙皮在逐渐起着变化,直至出现一张人脸的轮廓。我一声惊呼,六楼以下的声控灯全亮了。 下颚好疼,好似被针扎一般。我知道,这是紧张引起的神经跳跃刺痛。可是,我无法抑制这种痛,更没法控制恐惧,我的腿根本不听使唤地抖…… 那墙像个沙盘一样软化起来,一个虚影的人渐渐浮出来…… 我脑子乱极了,似乎在哪里……见过墙上浮现出的这张脸…… 她渐渐显形,冲我笑,神情诡异极了,像个赌徒即将赢得赌局一样兴奋,透着狼一样的噬血的扭曲…… 是小芫!她还在跟着我? 楼道里微弱的光线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我想跑,可脚下生根,好像钉在了原地。 怎么办? 我害怕极了! 突然间,七楼的门开了,有个人跑出来,“咚咚咚”冲下楼梯,拉起我的胳膊就往上跑,直冲进一间房子,“啪”的一声,把鬼魅隔在一扇门之外。 “这小小的门能挡住鬼魅吗?” 我仍紧张得不能自已。 “这门上设有法门,鬼进不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转头看他,眼睛忽然亮了…… “明阳?”我兴奋地抓起他的手跳起来。 他却半天没反应,迟疑地看着我:“明阳?” 他错愕的表情给我极度兴奋的声音里泼了冷水,可是—— “冬至!”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震得我莫名其妙。 冬至?冬至是谁? 更奇怪的是,明阳应声答应,转而去扶那老人。 一个满脸阴霾、沟壑重重的老头子坐在阳台边落地窗旁的轮椅上,看着我:“你刚才在阳台上张望,寻找的就是这个小丫头吗?” 明阳点点头:“是啊!我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我,一声强过一声,在脑部震动引起了共鸣。” 老人的眉眼略有所动,盯住我看半天:“怎么,这孩子也是个鬼眼?” 我吃惊地回视他,不知怎么回事。 “咚!咚!咚!”有人敲门,声音急促焦虑,“若惜!你在里面吗?回答我!” 是大森林?! 我惊喜,要去开门。 “你干什么?”明阳冲过来挡我的手。 “是大森林!大森林啊!”我冲他喊,声音也急。 他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压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就是狄珞啊!你兄弟!你的哥哥啊!” 他闷声问我:“外面是你朋友?” 我点头。 门打开。 “若惜!”大森林冲进来一把拽住我,“你吓死我了!怎么一个人跑了?” “大森林!明阳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啊!” 他抬头看见了明阳,抱着我的有力双臂瞬间松开。他们目光对峙,但是明阳看他的眼神是陌生的。 “大森林,明阳好奇怪,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那个……大爷,还叫他冬至。” 大森林平定住激动,转而对我说:“你也真是,这支Doubie Chrono Classic是明阳送给你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当一元二角抵了电话费?” “我……钱包被偷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间房的?” “整栋楼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一家亮了灯。我猜你可能在这里。”他把手表给我带上,小声对我说,“这也是我要带你来找明阳的原因,他不知因为什么在这小小的河口耽搁了下来,给我提供线索的人告诉我,他似乎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但他是明阳的事实改不了,就凭他的鬼眼,已是一世的烙印。” 我眨眨眼问他:“你是说他对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被什么屏障给阻碍了,就像催眠术……”大森林转而面对那老头子,“大爷!您也该说说,这栋楼为什么没有人住,只有你一家了吧?我刚才听那楼下做小生意的人说,这栋楼可是河口颇有名的‘鬼楼’啊!” 什么? 我也着实一惊。 外面鬼敲门还在继续,让人心惊胆战。 明阳冲我挤挤眼睛:“不用管他,他会敲一夜的,习惯就好了。” “这样,你都,习惯了?”难以置信。 “天亮就没声了。”他似乎真的习以为常。 “老师傅,”我问, “既然这里是鬼楼,为什么你不换个地方住呢?” 老头子淡然一笑:“在哪里都一样。人不缠鬼,鬼却缠人。无论我走多远,想缠着我的鬼还是不会放过我。就像你,你已经离开原来待着的地方十万八千里,跟着你的冤灵放过你了吗?” 第74节:河口“鬼楼”(2) 我为之一震。刚才他一见我就知道我是天生鬼眼,可见这老头子非一般人呢!“那门外的鬼与你有夙怨吗?” 老头子轻轻抚摩着手中那个黑色的盒子:“谁都认为,我妻子回到我身边是理所应当的,只有他不这么认为……”他抱着盒子,沉默地转动滑轮,回卧室去。 “他怎么了?”我看着他背影不解地问。 “大概是想我妈了。”明阳答。 “你怎么……还叫妈?”我诧异,“明阳!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过路的?”他侧头一笑。 “不是!”我急得抓自己的手腕,“你看看!这是你送给我的Doubie Chrono Classic飞行腕表,看清楚!是你送给我的!” “哦呵……”他笑,“我不记得了,有吗?不过这表还真是块儿好表!” 他眼睛里的迷雾又浓又厚,让我发蒙。 “明阳?”他困惑地指指自己,“我叫明阳吗?” “对!狄明阳!”我在对牛弹琴。 大森林退至一边,沉默地看着我们。 “怎么办?”我向他求救,“他也不认得我了!” 他想了一想,闪身跟进老头子的卧室。 “喂!我爸休息了,你别去吵他。”明阳伸手要拉他。 我阻止。 “你们要害他?”明阳大骇,一把推开我。 “狄明阳!”我摔在沙发上冲他喊,“你曾经对我说过,人的恐惧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你只有战胜了自己,才不怕鬼。恐惧来自你自己的心,你释然了,也就解脱了。也是你告诉我,鬼魅的世界,也有善恶。你引导我面对幽冥世界的恐惧,现在你怎么能把一切都忘了?”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些什么。 我们僵持着,这个模样有些滑稽,他站着,我躺着,不过我在对他大声说话,他似乎受了小小的刺激一样傻傻地怔住。 大森林就在这个时候推着老头子的轮椅从卧室走出来。他先看见像个棒槌一样立着的明阳,而后看见我正狼狈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我欲说些什么,他却示意我什么也不用说,点点头,似乎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带走明阳。 老头子久久地望着明阳:“我儿冬至啊!可惜……”他叹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罢了!人生聚散就像场戏,曲终了,人还是要散。你与我有缘,可缘分,也有尽的时候……” “爸!你说什么呢?”明阳叫他——爸?! “坐吧!”老头子指一指沙发,请我们坐下,并吩咐明阳去烧开水泡茶。 “我在景洪的热带雨林捡了他的半条命回来。”老头子说,“当时他身上多处骨折,若是移动,他的腿就会断掉。可他执意要走,他说有个牵挂的人在等他。我只好用了催眠术,封存了他的记忆。” 我可以理解,依着明阳的性子一定会回小木屋去找我。原来这老头子真是位高人。 “那明阳的催眠术可以解除了吗?”我知道这种催眠只是暂时的,没有人可以被控制一生。像我曾经被施与的催眠就在受到强烈刺激之后猛然惊醒,好比一个梦游状态中的人被闹钟惊醒一样,虽然接受不了,但是解脱了。 老头子点点头:“可以,至亲至近的人最容易办到,就好像解开一个纽扣,打响一个手指一样简单。” “太好了!”我轻声说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竟脸红了。 “他的未婚妻。”大森林很快地说。 我嗔怪地瞪他,他当做没看见。 老头子说:“好吧!你与我两个人合作唤醒他,我能感觉到,你的脑电波干扰灵力已经很强大了。” 是哦。我自己也有感觉,灵力似乎越来越强大了,不知道我今后会不会变得像奶奶一样波澜不惊,什么事都能占前卜后、从容应对? 当然,要对人施以催眠术必须等在他完全放松、意识完全失去戒备的时候,才能把异作用电波冲进他的脑磁场中。当然最亲近的人最容易唤起封存的记忆,这倒不会像移植心肺之类的器官手术一样复杂,也不会有什么排异反应,只要我能融进他的脑磁场就可以和他共同活跃于同一组脑细胞信号波动。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我们可以做一样的梦,有完全一致的梦境。因为我们的脑电波信号太接近了,难分彼此。 第75节:河口“鬼楼”(3) 明阳从厨房出来,端茶水很在行。看来这老头子真不简单,不但救了他的命,还把他打造得勤劳忠恳,多像个普通家庭中的乖孩子。可他以前一点也不乖,曾经让我哭过N多次。 老头子对他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他很乖地走过去。老头子对他说:“我中年丧子,只有一个独苗,名叫冬至……”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有两滴泪含着,迟落。 明阳错愕地蹲在他面前:“我……不是你儿子?” 老头子轻抚他的头,十分怜爱:“我要是有这么大的儿子,就好了。我的冬至,已经死去九年了。冬至那天出生,冬至那天去世。这命运有时就是在跟你开玩笑,只是冥冥之中,你不知道幕后操纵的那只黑手是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我用易学之术测出来儿子会遭遇不测,可是千小心万防御,仍是没能改变命运。我的小冬至,他走的时候,只有七岁……” 老人沉默半晌之后,道出了不体面的往事: “儿子死后,媳妇也跟着别人跑了。我是个地质勘测学者,常年不在家。回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凄凉惨淡。后来不久,有人抱着一个骨灰盒登门,说盒子里装着我妻子的骨灰。来人说是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但我妻子不是最惨的人,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连大半截身子都没有了,被冲撞而来的装载钢筋的大货车碾成了两半,据说交警赶到时,那男人只剩下一双脚,一条腿,其他的部分都成了烂泥。 “我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个被撞成烂泥的男人似乎就是拐走我妻子的罪魁祸首。我有一段时间萎靡不振,终日饮酒大醉,事业也荒废了。更悲惨的不是这些,是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突然无法动弹下身,双腿的软组织肌肉萎缩异常,耷拉在床下。我是个研究古今地质学的学者,但对易学也十分痴迷。我自幼通八卦晓异灵,对自己日后所遇之人所见之事都预测到了。唯有这件事,突然有这么一天双腿不能行走,我却一点预感也没有。这件事也很奇怪,我去医院检查过,没有查出任何毛病,医生都说我的腿没有出现病变,可我的确再也无法下地行走了。” 他拍拍自己身下的轮椅:“从那以后我就很依赖它,没想到今年夏天景洪自然保护区请我去对那里的自然条件做个小型研讨会报告,我却在那里意外捡到个儿子。”他看看明阳,很欣慰,“这个儿子没有白捡,对我照顾体贴,很孝顺,我的一日三餐洗澡抹背物理治疗都是他操劳的,我还真离不开他了。” 明阳怔怔地愣着,我更确定早上我在菜市场看见的那个提篮子买菜的白衣人就是他。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少爷! “不过我也发现了他的异常,他能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能预言哪里会出现灾祸。”他指一指明阳,“这孩子说他一到夜里就听见敲门声。我让他不要开门,因为我知道这楼里闹鬼。自从我妻子的骨灰回来之后,楼道里就没有安生过,怪事时有发生。哪家的孩子放学后失踪了,没过几日在小河沟里找到了尸体。又有哪家的女人从楼上滚了下去,肚子里七月大的胎儿没有保住……怪事发生之后邻居们怨声载道,都说是我老婆的冤魂回来闹的。我利用五行八卦在楼内设置了法门,抵御鬼魅污秽之物。但楼中的怨灵越闹越凶,灵力也似乎日渐增长,这栋楼里的居民渐渐搬走后,一入夜这里就阴森可怖。” 我问他:“是你妻子的冤灵回来了吗?” 他摇摇头:“我妻子是个老实温厚的人,不会做这种伤人的事情。” “老实温厚还跟人跑了?”大森林低语一声。 老头子摸摸膝上的骨灰盒:“惠君比我年轻十五岁,嫁给我,的确亏了她。不过我相信来闹的冤灵不是她,一定不是。” “是个男的。”我记得那个趴在我手背上的男人头颅,心里很不舒服。 “应该是他。”老头子竟笑了,“他认为我把惠君从他身边抢走了。即便抢的是个死人,也是我抢走的……所以他心有不甘,夜夜来闹。” “那不应该!”我发感慨,“他是拆散你家庭的第三者,才不应该化作怨灵来惊扰生者。” 第76节:河口“鬼楼”(4) “也许是吧!”老头子似乎已经超然物外,转而对明阳说,“孩子,该是把封存的记忆还给你的时候了。” 有一道白光从老头子的眼睛里升起,渐渐炽热得生辉,直到我们四周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十八年前,我躺在一个绣红花的布囊里,嘬着自己的拇指,哦!我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儿,出生两个多月后,见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稀罕事。秋风萧瑟,太阳也变得苍白。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儿,站在奶奶的佛堂中。奶奶夸这男孩儿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清亮的眸子里闪动着耀眼的光,那么清澈,那么单纯,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又似乎把整个世界都看透了。年轻夫妇询问奶奶,如何可以让这个天生鬼眼的男孩儿除去心中芥蒂,驱赶对阴魂不散充斥四周的恐惧。奶奶告诉他别无他法,鬼眼是天赐,与生俱来,但这孩子不是福薄之人,他会变得坚强果敢、意志力远高过常人。种种考验也会接踵而来,日后,他会得一贤妻,那女子会帮他度过危难…… 室内的一道白光突然收回,我们像是被一种逆自然的气流震醒,老头子大咳之后,喉咙里吐出一口血来。 我冲过去扶他,他冲我摆摆手,安慰我说没事。 明阳愣在原地没动,但我知道,他已经醒来,时光像个白炽的光线隧道,迅速地冲击他的脑磁场,过去的种种像被一把无形的钥匙猛然旋转一百八十度一样扭开。他有一阵眩晕,而后看见我的目光中流露出惊喜:“小乌鸦?” 我知道他想起来了,百分之百地想了起来。可是眼前这可怜的老头子,怕是在他的记忆里荡然无存了。老头子冲我神秘地一笑:“有些东西是要等价交换的,你不能既想要这一份,也想要那一份,什么都不失去,那不可能的。” “可是,我们怎么感谢你呢?”毕竟是他救了明阳,又把他还给了我们。 老头子指一指门的方向:“一会儿我把你们送出去,你们头也不回地往东边去,走出这栋楼,那鬼应该不会再纠缠你们的。” “那你呢?”我问他。 “不用管我,这鬼若真能害我,早就害了,不会忍耐这么久,我这易学之术也不是空学的,你们快走吧!我留在这楼里,那鬼便不会窜出去害别人。” “可是……”未等我再说,老头子已经一把将我推开。 他自己滑动轮椅到门边,拉住大森林的手:“我送你一串佛珠,这佛珠有灵性,若遇鬼,可暂保平安。”老头子把一串紫砂佛珠套进大森林的手腕,也用力把他推走,“走吧!别停下来。鬼也有虚灵和障眼法,有时眼睛看见的并非是真的,相信你的心就好,快走!” 门大开,一时间狂风骤起,眼睛都睁不开。 “大胆走出去!眼睁不开就索性不看!”身后传来老头子最后一声吼叫,接着门就被重重地关上。 我前面拉着明阳的手,后面拽着大森林的衣角,在楼梯上猛跑。直到跑了半个时辰,这向下走的楼梯还在没完没了地延伸。怎么回事? 明阳停下后赶紧往后看,后面的楼梯瞬间消失了,我背后变成了一个黑糊糊的洞,深不见底。 咦?大森林呢? 我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身后空无一人,什么时候把他丢了? “上当了!”明阳大惊,只见不好,脚下的台阶开始移动起来…… 忽然之间阴风直扫,面额都有些发冷吃紧。 我问明阳:“我们是不是要走回去?” 脚下的台阶已经像个传送带一样向下滑去,我们站着不动,也被它带着往下移动。 “这是什么邪门歪道?”明阳叫道,“这鬼不简单呢!” 这时身后传来阵阵笑声,一个男人发癫的痴笑。我道不好,怕是那老头子的怨鬼情敌在捣乱。不知不觉已经把明阳的手攥得发青,他把我拽进怀里:“别怕!我在这儿!” 那楼梯没完没了地延伸、下滑,我有种错觉,再往下滑是不是就要到阴曹地府了?可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阴曹地府,正在瞎想着,我冲面前的人大叫一声:“什么呀?扎死我了!” 第77节:河口“鬼楼”(5) 明阳吓了一跳,忙摸摸自己的下巴,原来他抱得太紧,下巴上的胡子抵上了我的额头:“嘿嘿,才两天没刮胡子,就长得这么迅猛了。” “你还长胡子?”我瞪着眼睛吹气,尽管四周一片黑暗,啥也看不见。 他显然挺生气:“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是个男人!” “我当你是小屁孩儿呢!”我顶嘴。 仿佛一下子忘记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下地狱的时候还能这么高兴?”那个诡异的男声又响起,不过这回他似乎很生气。 我凑近明阳的耳朵对他说:“他似乎很生气我们这么快乐,那就再气气他好了。不知道鬼是不是乱了气场之后,这障眼之术也会溃败。” 明阳果然很配合:“哎呀!肚子饿了,我有点想吃汉堡包。” “别总吃洋垃圾,那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若馋了可以去吃北京烤鸭,比汉堡包好吃。”我一边说一边侧耳去听那鬼的动静。 “还是牛肉干好吃,四川的正宗是吧?” “谁说的,云南也有,牦牛肉干是高原产的,你换种口味吧!”我忍不住想笑,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连对付鬼都变得横生乐趣。 “牛吃的是奶挤的是草对吧?” “错!牛吃草,挤奶!” 我们终于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这回那鬼受不了了,他愤怒地咆哮,转眼间,四周一切虚影都不见了,脚下的楼梯固定不动,身后那黑糊糊的深洞也消失不见,身后是楼梯转角,一如常态。 我真想对明阳三呼万岁,他捏我的胳膊示意我安静下来:“他就在这里,在我们身边。”接着他对黑暗中大喊,“你出来吧!我们不怕你!” 有个声音缓缓落下来:“为什么不怕?” “见鬼见多了。”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就好比天天鲍鱼燕窝吃多了也腻,鬼见多了也不烦人了,你出来吧!我们聊聊。” 我惊讶,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和鬼交流的开场白。 月光又散出了一点微弱的白光,照得一切都青白泛紫,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了他——一颗头颅,正悬于阶梯下面和我们的头只相隔数寸,那双眼睛像是噬人一般血淋淋地盯着我们,一动不动。 我攥紧明阳的手背,还是紧张。 他的模样很可怕。 明阳抓住我的手,平静地看着悬于顶上的他。 那双眼睛泛着幽幽蓝光,眼珠转动时咯咯地响,他盯着明阳:“死老头什么时候找了这么个好儿子?” 我气愤地冲他喊:“不许你侮辱那老人家,他是个好人。” “好人?”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算什么好人?那老头比惠君老了十五岁,他凭什么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媳妇?自己都一把年岁了,臊不臊?” “你才臊!”我实在很生气,“你抢走别人的老婆,拆散别人家庭,还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还胡搅蛮缠打扰活着的人,你才可恶!” 那颗头愤怒地瞪着我,一双眼珠变得火红,像要喷出火焰来吞掉我:“你懂什么?” 明阳轻咳一声:“那么说是别人偷了你老婆,所以你愤愤不平喽!死后成冤鬼,来这里寻仇的?” 估计像我俩这样的问话,连鬼都要气得七窍流血,撞墙而去。 可他却消沉下来,转怒为悲:“我和惠君从小青梅竹马,我们本来可以结合在一起的。结果,因为成分地位,为了工作调配,为了她的弟弟能找份好工作,她瞒着我离开柳州老家,嫁给了这个老头。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她弟弟的工作有了着落,而她,已经身怀六甲。” “于是你怒火中烧,弄死了他儿子?”明阳问。 “是他儿子自己笨!不会游泳的人去冬泳,还死在冬至那天,真是报应,哈哈哈啊哈哈……”这鬼夸张怪异的笑,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儿子死后,你就拐走了他老婆?”明阳的问话渐渐尖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鬼还有脾气,十分不屑地仰起头,可惜下面没有脖子,再怎么仰在我这角度看来也还是像个皮球。 第78节:河口“鬼楼”(6) “呵呵,”明阳不慌不忙地激他,“那我来说说好了。你等这可怜的女人死了儿子之后,又开始接近她,但是你难忘她对你曾经海誓山盟的背叛,于是你引诱她跟你私奔,再制造了一起车祸报复她,想把她也弄死。只是计算失误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了,于是你死得很不甘心,就化作怨鬼来纠缠那老头子,中国有句俗话怎么说来者,死了也拖个垫背的。你可是已经害死了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又想害死一个情敌呀!” 这番话一说完,那鬼神情激荡地愤然:“胡说!胡说!你简直是在侮辱我!” “哦?”明阳坏笑,“那你说说看呢!” “什么叫拐?她本来就是我的!惠君本来可以和我做夫妻的,本来我们可以恩爱一百年的……”他也会哭?“可是,天不遂人愿,那天我们竟然出了车祸……”他也有心痛的时候? “唉……” 叹息声好长好长…… 那颗头颅痛苦地皱紧眉头,眼角有泪:“她就在我身边断的气,可是她临死前竟然说,她觉得对不起那老头,想回她丈夫身边去……她回个屁的家!我这儿才是她的家!”他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大哭起来,“那该死的警察竟然听到了这句,把她的骨灰送回那老头手里!都他妈混蛋!我要拿回来!我要拿回来!!惠君就是死了也不能给他!” “你真武断!她是个人,又不是东西。或许她曾经爱过你,也或许她曾经怨恨过她的丈夫,但是她丈夫毕竟给过她一个家,她为他生过一个孩子。你不了解女人,生活会改变一个人的初衷,她会由恨转化为爱,由索取转化为付出……”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惠君的女人也许真正爱的人是她的丈夫。她有可能是为了当年的某种目的抑或是为自己求得一份安定的、相对富裕的生活,选择了当时经济条件较优越的丈夫,而抛弃了少年时的恋人。但丈夫经年累月不在家,长久空虚的婚姻生活,使得她空洞干涸的心理或生理需求转变成了某种思念和蠢蠢欲动,促使她和以前的恋人重新搭上关系。直到儿子去世,她曾经伤心过一段时间,但认为一切束缚已断,可以自由选择爱情了,于是跟旧情人私奔……再后来车祸发生时,她又被心中的愧疚感召,想要回到丈夫身边! 又或者,惠君和旧情人真正开始过日子了才发现他们根本不适合一起生活。时间可以铸就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浪漫的瞬间却很难成为生活的永恒。时间是摧毁一成不变的日子的漫长折磨或是改造。人们会发现,原来爱情不等于生活。所以惠君早就想回到丈夫身边了,只是找不到机会,正好,突来的车祸改变了命运,她倒是可以回家,回她丈夫身边去。 我和明阳的心灵在碰撞,把他们的情况揣测一番,殊不知,那鬼气得快要抓狂。 “说不定,老头子的儿子真的是这鬼害死的……”明阳又转到这个问题上来。 这鬼突然发狂,“我没杀人!我没杀他儿子!” 明阳叹一口气:“你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被人们送进精神病院,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杀戮狂伐后的狂躁表现。” “杀人的人都有一道心理防线,”我说,“一旦这条线断了,他也就彻底崩溃了!” 明阳赶紧接茬儿:“你是不是也经常受到良心谴责?你也不安?你也惶恐?即使面对心爱的女人,你也怕有天东窗事发,你爱的人知道你残害了她的儿子,她会恨你,那么你就失去一切。你也焦虑,你的不安转化成一切浮躁的因子,影响了她的判断,所以她会反弹,在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她像个临时倒戈的逃兵跑了,把心转回到丈夫身边……” “你闭嘴!”他如河东狮吼一般发怒。暴怒之后是沮丧,虚弱,乏力…… 我看着他的气焰一点一点地熄灭,像个连连退败的囚徒,自己扯断了那根悬着的神经。在医学精神科上来说,那是心理崩溃,无异于他又杀死自己一回。 “我,没想杀死她的儿子,没想……”他的声音低沉,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他,“我求过惠君,既然婚姻不幸福,那就跟我走吧!可她不肯,她说就算放得下一切,也放不下儿子。那孩子成了她的心病,成了夹在我们爱情中间的一道鸿沟漫道。我恨他!恨死他了!” 第79节:河口“鬼楼”(7) “可那还是个小孩子。”我的心尖又开始颤,“你怎么下得了手呢?” “对,是个孩子。平时我还给他买过零食,他还叫我叔叔。他那双眼睛长得可真像惠君啊!那么亮,那么天真无邪……”这时候的他没有一点进攻意识,周围的虚幻场景已经散得干干净净,若我和明阳想跑,此时正是机会,可我们没有。 人心里有结,还希望有个心理医生引导,何况是鬼呢! “那天我带他去吃麦当劳,我在可乐里放了慢性安定药物。他那么相信我,总是叔叔、叔叔地叫我,叫得我心软。可是,每当我想起,他是我和惠君之间的障碍,我就提醒自己一定要下狠心除掉他。”他的眼睛里又开始泛青幽的白光,惨淡地咀嚼残忍,“我带他去了游泳馆,河口的冬天并不冷,只是冬季游泳的人很少。偌大个游泳池空荡荡的。我让冬至先下水,我去洗手间。其实我在拐角处悄悄地观察他。药性发作了,慢性发作……他在水面上连打了几个哈欠,就慢慢沉了下去。我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杀了他,在我悄悄潜出游泳馆的时候,有少时片刻的愧疚感,马上就被从此可以和惠君双宿双飞的兴奋冲淡了。但是惠君并没有像我一样高兴,她被通知认领儿子尸体的时候痛不欲生,竟然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震怒!难道我在她心里还抵不上那个人的儿子的分量?” 我摇头:“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那便是她的命,任何感情都抵不上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 “那是第一次,我在惠君眼睛里看见了一种东西,很陌生,那种东西叫做恨……她恨我?她恨我?”他狂笑,但是痛苦像盘蛇一样纠缠着他的神经。那神情,竟让人不忍…… “我如愿同惠君私奔了。在我们十五岁时没有勇气做完的事,在我们三十岁的时候实现了。可是,我开始做噩梦!夜夜被噩梦惊醒。更可怕的是,我不自觉地说梦话。我害怕极了,我生怕惠君在我的枕畔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因为我每夜喊出的名字,都有冬至。我常梦见他的尸体,永远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 “那场车祸,其实我觉得像是惠君心里期望的,她想死去,她想离开我,早就这么想了。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害死的冬至,所以她说要回她丈夫身边的时候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这算不算幡然醒悟? “那你更不该纠缠!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属于你!何必做鬼惊扰活着的人?”明阳叹气,摇头。 自作孽不可活。 “可我是爱她的!我爱她啊!”怪异的号叫,像哭,又像笑。 “感情不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厢情愿的爱情永远不会开花结果,那女人真的不属于你。你若爱她就该让她安息,你已害死她的儿子,又想害她的丈夫?再执迷不悟,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说了狠话,如一剂猛药。 爱情是场谜局。 无论你爱得怨恨、犹豫还是排山倒海,它都是场没有输赢的赌局,进入这让人痴让人怨的迷雾中就只能冲锋陷阵,是死是活都是自愿。 黎明的晨曦近了。 那鬼没了气焰,那个虚灵样的头颅,软塌塌的皮球状。 心死如灯灭,风一吹,散了。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欲孽,消失不见。 我和明阳跑出这栋鬼楼时,大森林正在楼下等着。他也说奇怪的话:“我怎么好像做了个梦,看见你们不停地在前面跑,无论我怎么喊都没人回答我,我也撵不上。可是身上这串佛珠一发光,就什么影像都不见了。我就发现自己早已站在这楼的出口外面。” “嗯。这串佛珠是好东西,好好收藏。”说罢,明阳用力地拥抱大森林,对他说,“哥!我回来了!” 太阳升起,光芒万丈。 惊心动魄的人鬼大战也告一段落,大森林用命令的口吻对我们说:“你们两个都跟我回家去。” “回家?去哪儿?”我看看明阳。 他坏坏地笑:“走吧!先离开河口。” 第80节:河口“鬼楼”(8) “先告诉我去哪儿?” “放心我不会卖了你的。”他兄弟两个异口同声。 我的左边站着明阳,右边站着大森林,他俩十分绅士地弯起一边胳膊,我便一边挎上一个,朝繁华的闹市走去。 河口的早晨,一片常态的宁静,片刻便被繁华的闹市嘈杂掩盖掉。做生意的小贩们像河水中的游鱼一样争先恐后。越南的女人们更是辛勤忙碌地奔波着,扁担碰撞、清脆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三个人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唤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走吧!民以食为天,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做坏事。”明阳冲大森林挤挤眼睛。 “你能做什么坏事?”我问他。 他却冲我干笑:“我们去吃粥,云南的糍粑你试过没有?还不错。” 坏小子,总是转移话题。 我们在一个小摊前喝一种玉米粉做的粥,河口方言叫苞谷碜儿,看上去像猪食儿,但是吃起来还不错。粑粑其实就是一种鸡蛋煎饼,明阳超常发挥,一个人吃了三份。当他拍拍肚子站起来对我说:“吃饱了,我带你去玩吧!南溪河与红河交汇,一清一浊,一蓝一红,泾渭分明,一水两色,你肯定没见过。” “别胡闹了。”没等明阳说完,大森林就打断他,“先回家吧!以后想去哪玩再出来就是了。” 我冲明阳吐吐舌头,他冲大森林耸耸肩膀。唉!这两个人真是天壤之别,我笑称:“你们两个才是泾渭分明呢!” 明阳用筷子敲我的头,大森林依然酷得一塌糊涂。 他把宾馆的钥匙交给我:“你先带明阳去宾馆休息吧!我去办点事。”说完就和我们分开了。看着他消失在人海中,明阳忽然问我一句:“狄珞的脸怎么了?为什么总遮挡着?那么大的墨镜不适合他。” 这个问题搁浅在心里,我也想知道。 回到宾馆后明阳把冷气开得很大。我说:“喏!这是大森林的房间,你在这里休息吧!我去隔壁。” 哪知他扳过我的身子,“咚”一声,一起栽倒在床上。 “干什么?”我蹦起来,又被他钳住:“别动!困死了!好好睡一会儿!” 跟鬼斗了一夜能不困吗?我竟然也睡着了。 大森林回来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屋里阴暗下来,昏黑一片。他推门进来,我像个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四目相对,竟有些尴尬。“我们……太困了,就睡着了。” 大森林没有说话,明阳好像做梦一样问一句:“狄珞,签证都办好了吗?”说完他就坐了起来。少爷就是少爷,马上按铃叫服务生:“把房间收拾一下,送三份晚餐上来。” 前台小姐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餐厅,所以没有安排晚餐。” 明阳斜着眼睛看看大森林:“这是什么破地方?” “边境小城,将就一点吧!”说完他对电话里说,“随便吧!送三盒快餐。” “没有。” “泡面总有吧?”大森林也不耐烦了。 对方知趣地挂断电话,大森林把几个红红绿绿的本本递给明阳。 “你可真有办法,这种小地方也办事神速。” 我去开灯。手摸到开关的瞬间,看见一道白光,像狸猫一样迅速地朝走廊尽头闪去。我侧出身子快速从门边滑过去看,可是楼道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闭目镇定一下,心跳渐渐缓下来。 “怎么了?”大森林问我。 我勉强对他笑笑:“没事。” “什么时候的飞机?”明阳问。 “明天一早,先坐火车,再转机。”大森林说,“我去柜台再定一间房。” “不用了!”明阳上来一只胳膊挎上我的肩膀,“我俩睡一间,你去睡若惜那间吧!” “啊?”我把头甩得像拨浪鼓,“大森林!你快去定房间!” 明阳俯在我耳畔轻声说:“夜里你再见鬼了怎么办?” 我的心猛一下又提了起来…… 三个人一起吃泡面有点滑稽,尤其是大汗淋漓吃得稀里哗啦的。明阳吃得最快。他吃完我问他:“你饱了吗?”他拍拍肚子:“好像还差点。” 第81节:河口“鬼楼”(9) “出去走走吧!”大森林放下泡面盒,看看手表,“现在才八点多,该有夜市烧烤了。” 他说完烧烤这两个字,我看见明阳的喉头明显动了一下。 “你好饿吗?” “嗯?”他傻傻地看着我。 “我看见你咽口水了。” 他居然会脸红:“你在观察我?” “才不。” “那不是饿,小姑娘,那是馋。” 不管怎么说这泡面是吃得索然无味了。我们三个一行出了宾馆,突发奇想都想坐公交车。“那就坐呗!”明阳拉着我上了一辆巴士。 我问他:“还没看车牌,怎么知道在哪一站下车呢?” 他满不在乎:“想在哪里下车就在哪里下吧!反正有狄珞跟着的,肯定丢不了。” 我撅起嘴巴对他说:“明阳你是个坏孩子,被大森林宠坏的孩子。” “对!”他还是满不在乎,“我还可以更坏。不信你晚上别睡觉了,好好观察我。” 我登时涨得一张脸通红,他却得意地大笑:“狄珞,你看哪个地方顺眼我们就在哪里下车哦!” 我突然发现三个人搭公交车也很有趣。我把两只手分别插在他们的口袋里,这两人就一左一右好似哼哈二将一样将我夹着,他们的另外两只手抓着吊环,我就什么也不用扶了。正当我为这小小的得意咯咯笑时,忽然笑不出来了。 我看见正对面的玻璃窗上出现了大大的螺旋花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再扫视一周,所有的玻璃窗上全都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螺旋花纹,一种龟裂痕迹,车子开始颠簸起来,玻璃窗随时都会破碎掉。我小心紧张地盯着窗,心脏跳动剧烈。 突然,风刮车皮震,整块的玻璃“咣当”一声碎掉,纷纷向车内扑来。我惊叫一声向后躲去,可是动不了,身旁的两个人把我牢牢夹住。 “小乌鸦你怎么了?站好啊!不然会摔倒。”明阳的声音,他正在紧紧攥着我,纹丝不动。 我惊恐地回望他,再转头看看大森林,他也奇怪地看看我。再看那些窗户,全都完好无损。我有种腿软的感觉,身子瑟瑟发抖。 “我找个座位你坐下吧!”大森林松开我的一只手,向车尾部看看,“那里有空位,你去那边。” “我不,”我仍紧张,“要站我们三个一起站,要坐也是,我不和你们分开。” 大森林温和地笑笑:“那就等有人下车吧!” 车子继续前行,我已经笑不出来,面色苍白,头晕目眩想往一个东西上靠。车子戛然而止,我被惯力冲得栽向大森林,他却谨小慎微地将我扶正。明阳喊道:“小乌鸦快来!后面有一排空座位了。” 我们三个坐在最后一排,跟着汽车有节奏地晃荡。我的左边仍是明阳,右边仍是大森林。一人握着我的一只手,或者说是我握着他们一人一只手。我呆呆地盯着脚面看,视线下垂四十五度角,直到感觉自己握着的两只手变得好硬,渐渐没了温度。我正奇怪呢!转头看看明阳,再看看大森林,惊得浑身战栗。 他们怎么全都变成了木头人? 我大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要向车门奔去。随即两只有力的大手分别从左右两边同时伸出抓住我,有人同时喊道:“小心啊!抓稳了别颠出去。” 声音好熟悉。 我回头,又看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还是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木头。 我被扶回座位,明阳的胳膊绕了一圈环住我的腰:“我得把你抓紧了,太让人操心了。”大森林笑笑,松开了我的手,向靠窗的位置移了移。 我却嘤嘤地哭了。 这是怎么了? 未到做梦时,怎么梦魇就出现了?真可怕! “只是颠出去了,幸好没摔着。”明阳笑呵呵地拿纸巾给我,我却抽搐个不停。刚才的幻象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吗?为什么同为鬼眼的明阳看不到呢? 车子再停时,大森林示意我们下车。 “来尝一尝云南铁板烧喽!” “绿茶烤肉嘞!” “正宗的化骨鱼烧烤,烤粑粑、马铃薯串串嘞!” 叫卖声和烧烤的阵阵浓烟一起飘得很远,风一吹,站在公交车站也能闻到。明阳肚子里的馋虫八成在造反了,抓着我就往烧烤摊上跑:“老板!我要火焰牛肉!多放辣椒!” 第82节:河口“鬼楼”(10) 我有些难为情地拽他的衣角:“你吃得好多!” “什么都可以作假,只有肚子不可以。” “你这样子真不像个少爷。” “你也可以把我当乞丐。”他倒从容,“王子和乞丐没有区别,肚子饿的时候都会大叫。像这样——老板再来三扎啤酒,要冰的。”他的吼声中气十足,大有帕瓦罗蒂的风范。 我小声对他说:“我还不会喝酒呢!” “哪有人出娘胎就会的,学嘛!”还是不客气,抓了一把烤好的羊肉串塞给我,“快吃!你太瘦了!女人要丰满点哦!” 我还未来得及腾出手来教训他一下,已经被一扎冰啤冻了手:“好凉。” 大森林伸手过来要端我的杯子:“不会喝就不要勉强了。” 明阳却说:“小乌鸦!人生有太多没有尝试的事情是个遗憾,你试试,没准你会爱上冰啤的。” 我面前站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冰,一个是火;一个墨守成规事事谨慎,一个狂放不羁热情豪爽。手中的冰啤已经渐渐和手的温度融为一体,我却犹豫着。这一次我决定听明阳的,像他那样喝了一大口:“好苦!”我挤着一只眼睛念道。 明阳哈哈大笑:“多喝几口就适应了,酸甜苦辣都尝尽了,人活一辈子才值得。” 我再试着小口小口地抿,果然感觉到一种回甘和淡淡的泡沫清香。 “好喝吧?”明阳毫不忌讳地大口吃肉,从火板上切了大块儿递给大森林。 可是大森林接过托盘拿着烤牛肉到一边去了。 我问明阳:“他是不是生气了?” “哪儿能呢!总生气不气死了。”他才不理会,把烧烤摊老板换下来,自己站上去烤肉串去了,嘴里还哼着一首熟悉却叫不上来名字的桑巴。我笑他:“你真像个乞丐王子。” “你的评价很高嘛!”他乐得很,像喝了二斤烧白一样摇头晃脑唱个不停。 我回头看大森林的背影,为什么总是踽踽独行呢?他像个贵族,但是个贵族乞丐,总是落寞寡欢,和欢乐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烧烤夜市旁边是商贩云集的小商品夜摊,明阳拉着我闲逛:“你们女孩儿就喜欢在这种跳蚤市场淘小东西。” 大森林在后面跟着,沉默不语。 “物美价廉不好吗?”我回问他。 “好!但是你若去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我会把你打扮成女王,让你受万众瞩目。”明阳说,“让大家好像看烟花一样仰起头看你,赞叹不已:哇——真美!” “我不喜欢,”我说,“只为了被人赞美穿得漂漂亮亮有什么意思呢?生活简单才最快乐。况且烟花虽美,消逝得太快了,我可不希望我的人生也是一眨眼就衰败,那可比昙花还惨!” “哇——说到人生了,”这个没正经的,他伸直胳膊画了好大一个圈,“好大一个话题哦!” 而我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马蹬、烟斗、兽皮布囊这些东西上了。真稀奇,这是小摊老板收集当年马帮随身携带的各类小物件。我们仿佛重拾了散落在悠远历史繁杂角落里的点点碎片。 “回去吧!”大森林劝道,“明天要早起。” 瞧,他就是这么个守规矩的人。 我们向来时的方向走,我却对坐公交车产生了恐惧症。明阳推我上车,并在我耳畔说:“其实我方才也在车上看见了些奇怪的事,我想你也看见了。” “啊?”我惊讶地抬头。 他正冲我傻傻地笑。 “你看见什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俯在耳边的声音好像魔音:“我看见你坐在我旁边时变成了块儿木头。” “嗯?”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也看到了?我也变成了木头?“那你怎么没叫?”还看上去镇定自若好像没事儿人一样。 他冲我眨眨眼睛:“是不是一直有个鬼跟着你?” 我点点头。 他却笑:“那我告诉你破除障眼法的秘诀。” “嗯。”我乖乖地把耳朵凑过去,听他说:“那是因为我爱你。” 我慌张地后退,脸蛋儿顷刻间红得不像话。 第83节:河口“鬼楼”(11) 他却很认真:“我说真的,假象骗得了眼睛骗不了心,只要我心里告诉自己,我旁边坐的是我心爱的女孩儿,所有障眼法都会自己破除的。” “那我……”我会害怕慌张,就是因为我相信了眼睛看到的,反而心盲了。 “嗯!”他摸摸下巴重重地点点头,“你如果心里默念着,我爱狄明阳,那你看见的肯定不是木头。”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但是琢磨一下好像很有道理。是呀!假象骗得了眼睛骗不了心。一切都是心魔作祟,原来最强大的是人心,只要你心有所想,不论千难万险,总能冲破阻碍。 侧目偷偷地看一眼大森林,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休闲帽扣着,靠近车窗在打盹。我们说的话他一定听不懂,这时候他和我就好像处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谁也靠近不了谁。 这一夜过得安稳,倒没有再见鬼魅。早晨坐火车到昆明,再转机去香港,之后转去欧洲。大森林似乎已经安排好一切,计划周密,只吩咐我们该转哪个出口,该去哪个候机室。明阳根本漫不经心,我却是一路张着嘴巴。 没办法,就好像乡下妞进城一样,我还是第一次到香港机场,瞠目结舌地感觉就是:大。到处都光可鉴人,明亮堂皇。候机厅内绿树红花,莺莺翠翠,浓郁芬芳。候机楼从中间把机场分成两部分,明阳拉着我进了左边的国际航班停机坪。登机闸口共80个,免税店更是林林总总繁茂齐全。 我在候机,没有别的事可做,广播里反复出现一句话,我就学来好玩儿:洒够好杂口(十九号闸口)。 明阳把绒线帽子扣在脸上睡觉。候机时小憩一下无可厚非,可他偏要拿我的腿来当枕头,实在有些作威作福。我把他的脑袋搬起,腾开身子,像抱了个古董花瓶一样把这贵重的脑袋轻轻放在座位上。 “哪儿去?”刚要跑就被他钩住了单肩包背带。 “洗手间。” 他闭着眼坏笑:“去吧!领导批准了。” 走过几个免税店后面去找洗手间,忽然看见大森林在拐角处打电话。不是我有意偷听,可有些话还是传进了耳朵。他正在以肯定的口吻说:“……放心!我保证把他们都带回来!一定不会出差错!” 这种说辞令人担心!难道电话另一端真的只是律师吗? 我去洗手间,洗了洗脸,再抬头看镜子。 不可思议的画面又出现了,光滑的镜面里出现了影像,就像是六十年代的那种黑白电影。 一个穿着裙子白色衬衫的女孩儿,她只有大片后脑勺对着我。她的对面站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背景有很多杂物,包括篮球排球和一切球具器械,是个储物室。没有声音,就像一场哑剧。女孩儿似乎在哭泣,因为她的肩膀抖动得厉害。她和那男生说话,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手腕上划去。我看见血飞了出来,男生的瞳孔突然睁大,却站着没有动。女孩悲愤地倒地,倒下之前她竟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眼,让我如被雷击,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张回首的容颜正是小芫。 完了,这鬼又跟来了。我暗暗叫苦,谁知身后竟传来哭声。 尽管她的遭遇很可怜,可是我的承受力毕竟有限,这种诡异的回忆方式让我难以接受。在我硬着头皮要冲出这间屋子时,背后的哭声突然说话了:“我和欧阳恋爱四年,毕业时他突然抛弃了我。转而费劲心思去追求一个一脸麻子的丑女孩儿,就因为她是学校总书记的女儿,可以为他谋得体面的职业。当一个男人不在乎你的时候,你为他哭,为他闹,为他上吊自杀都没有用。那一刻你才知道自己曾经瞎了眼,竟然看上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正当我在这份空余恨的落寞中迷惘不知所措时,“咣当”一声! 门开了,一个穿戴金银、浑身发出刺鼻香水味儿的女人走进来,扭捏着站在镜子前面拨弄着鬈发。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只得呆呆地看着她。 “你看我干什么?”她不屑地努努嘴,甩甩头发,准备离开。 第84节:河口“鬼楼”(12) 我回怔过来,赶紧冲到她前面拔门而出,跑得飞快。 “你跑什么?”出门撞见大森林。身后跟着的那个扭捏的卷发女人艳羡地看着身姿挺拔的大森林,嘴巴里发出令人生厌的啧啧声。 大森林毕竟是大森林,尽管戴着宽大的墨镜遮掩的帽子,气宇不凡仍是掩盖不住。 我冲他说没事,是被刚才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熏出来的。他耸耸肩膀:“还真是,够熏人的。” “飞机什么时候能起飞啊?”我拉着他向候机室去。 不远处就看见明阳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们。 我走过去问他:“你在干什么?” 原来他在逗小孩子,一个一岁大的小宝贝正疑惑地看着明阳,对他手里的奶黄包可比对医学他那张帅气的脸感兴趣得多。明阳冲我们喊:“看这小宝贝多好玩呐!你看他的脸,”他把人家孩子的小脸掰得侧面朝向我们,“看看,看看,是不是很像蜡笔小新?真的超级像哦!怎么会有这么好玩的小东西?” 正说着,那孩子不配合,哇哇大哭起来。 “惨了!”明阳赶紧抱起孩子,左哄右哄宝贝都不领他的情。 “我来吧!”我接过小孩抱在怀里,他似乎感觉到了女性的心跳和温暖,竟然乖乖地趴在我肩头睡着了。 “神了,我哄他怎么不睡呢?”明阳瞪着眼睛问。 “孩子的妈妈呢?”我向四处看看,“这么小的小宝贝肯定是有妈妈跟着的。” “嗯,刚才有个女人让我帮她看一下,她去洗手间了。”正说着,方才我见过的那个鬈发女人正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把接过我手中的小孩,匆匆忙忙地走掉。 我们呆愕掉:“不是吧!这么可爱的小孩,妈妈好恐怖哦!” 大森林推我一把:“少操心啦!准备登机。” 果然,人潮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洒够好杂口(十九号闸口)走去。 飞机行在三万尺高空的时候,我趴住小窗向外面张望,嘴巴傻傻地张开:“哇!好漂亮!”厚厚的棉花糖一样的云层就在脚下,一团一蔟,模样可爱至极。 明阳一路上都在坏笑:“不得了了,乡下妞终于飞上蓝天了,天好蓝呢!云好白呀!飞机好高哦!” 他学我说话的腔调,我狠狠地白他一眼之后继续发感慨。虽然坐过一次大森林的直升机,但是和这种大客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时孤单压抑,鬼都不放过我。现在有几百人陪我一起看云在脚下铺开,心情格外舒畅。 那个……小芫,还有没有跟来呢? 我不知道。 忽然发现大森林怀里有束浅弱的光,金色的,一晃又不见了。恍然明白:原来他怀里那串紫砂佛珠一直在保护我们。 终于到达苏黎世克洛滕机场,大森林好像吁了一口气。 我问他这里是瑞士的首都吗?他们告诉我不是。 “瑞士的首都是伯恩,没有建设民航机场,因为它坐落在欧洲屋脊阿尔卑斯山脉的伯恩高原上,被高山峻岭环抱。地理环境不适宜建机场,垂直气候也变化莫测,这种周边环境对飞机起降非常不利,容易生事故。”明阳积极表现,像是在答抢答题。 我对他说:“你懂得好多哦!” 他臭屁十足地回答:“那确实。” “大知识分子哦!” 他还冲我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全天下最傻帽的动作:“耶!” 我扶住大森林,佯装呕吐状。 明阳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做老鹰叼小鸡状。 我们争执,我们吵闹,我们无理取闹抽风一样地发神经,大森林都好似漠视一般完全不理会。他的冷漠,超然物外,与我渐渐疏离。 “小乌鸦!”明阳兴奋过头,“你想去哪玩?” “什么?” “你想去洛桑参观奥林匹克博物馆吗?或者去逛日内瓦最古老的广场,让我想想怎么走啊!”他托着下巴做冥想状,“这里坐一个半小时的列车就能抵达库尔,可以从那里坐冰河列车,沿途欣赏阿尔卑斯冰河。你知道吗?在瑞士坐火车绝对是一大享受!我带你去看莱茵湖,你一定没见过欧洲第一大瀑布,还有卢森……” “明阳!”大森林打断他,“你想带若惜出去玩我没意见,但是你要先办正事!” 明阳冲我耸耸肩膀,满不在乎:“不就是签一些文件吗?你让律师直接来见我就可以了,总不用我现在赶去伯恩吧?” 大森林非常严肃地要求:“你一定要回伯恩,家里有人在等你!” “家里?” “嗯!”大森林沉重地点头,“刻不容缓。” 明阳发蒙,“有人……等我?” 事实上,大森林带给我们的震撼是始料未及的…… 第85节:古堡遗梦(1) 古堡遗梦 瑞士首都伯恩。 我们在路上耗了些时间,我趴着窗户向外看,抑制不住心情激动,总是张着嘴哇哇地问个不停。 明阳饶有兴趣地做介绍,大森林歪在一边好似休憩。 “小笨笨啦!那是文信兹大教堂。”在我指着一个尖塔高达百米、直刺云天的建筑惊叹不已的时候,明阳敲敲我的脑壳解释,“它是伯恩中世纪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哥特式建筑了,唱诗班大厅的彩绘玻璃都是绝世佳作,还有精美的石雕和摩西喷泉。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参观,我会带你玩个遍的。” “哇,”我双手合十放在鼻子前面,十分虔诚地恭维一番,“你懂得好多呀!”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似乎很受用,正美滋滋地调侃:“废话!估计你就是到了巴黎,见到地标建筑埃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也会张着嘴巴问个不停: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有些得意地拍拍我的头,“好啦小乡下妞,以后你会统统见识到的,世界远比你想象得大。” “哦!”我不得不毕恭毕敬地点头。世界本来就比我想象的大很多很多。 “伯恩只是我家生意往来的据点,”明阳说,“过两天我带你再回苏黎世去,那边也有狄家的私宅。” 我打断他:“我们不是才从苏黎世过来吗?” “是呀!你只是坐在车上绕机场附近走了一圈,并没有观光啊!苏黎世可是有欧洲百万富翁都市的雅号,那儿是瑞士最大的城市了。我要带你去看看圣母大教堂、格鲁士大教堂。苏黎世湖的水蓝得就像明镜一样清澈,一定会让你爱上它……” 明阳在滔滔不绝地表现地主之谊,我侧目偷偷瞟一眼大森林,那副大大的墨镜下面,不知道他真实的表情是什么…… 车子停住,大森林帮我把行李拖出来,我转身,立刻呆住:面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白色建筑,高大的青黛坡屋顶,粉白的斑驳墙面,有些历史沧桑的味道,拱形的窗,一派欧式风格。但这房子至少也有二百年历史了吧?好古老的感觉。 “进去吧!”明阳推我,“这是我们在伯恩的家,是十年前爸爸从一个老伯爵手中买过来的,曾经荒废了一段时间,传说半夜还经常听到蝙蝠的声音。不过那只是传闻,但这古堡样的房子的确是老宝贝,现在很稀罕哦!” 他又朝大森林挤挤眼睛:“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奇迹呢!是不是像你一样九死一生的传奇人物在等我?不过狄珞,”他张开胳膊再次拥抱大森林,“你能回来我好高兴,我曾梦见你变成了猫,深夜时回到我身边,告诉我你有九条命。那时候我隐约感觉,你还活着,不过做这梦的时候我已经在景洪森林昏过去了,之后那段记忆又搁浅了。” 大森林和他互相搭着肩膀朝房子走去:“我知道,男人经历生离死别没什么好说的,你已经是个男人了。” 当然,这两个人是怎么经历了濒死和重生的,至今仍是个谜,他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进门处是个宽敞的前厅,上了几级台阶之后豁然开朗,一个宽大的客厅,纯白的松木家具赏心悦目,窗外洒进的阳光落在白底蓝花的粗麻地毯上。我们的视线落在一个正噼里啪啦烧着柴火的壁炉上,那是个中世纪风格的壁炉,壁炉旁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半瘫的老人。 第86节:古堡遗梦(2) “爸爸!” 这是我近几日听见明阳喊的第二声爸爸。他颤颤巍巍地扑到轮椅上,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位老人是明阳的父亲? 我疑惑地看着大森林。他镇定地冲我点一点头。 请原谅我说老人,虽然依年龄来推算他应该五十岁左右。可他的头发掉完了,脸上的皮肤松弛苍老,眼窝深陷,孤独昏暗的眼神就像个垂暮的老人。 我的脑袋发蒙:明阳的父母不是去世了吗? “爸爸!你……和妈妈……”活泼好动的明阳此刻沉静乖巧,扑在老人膝上痛苦哽咽。 “是个奇迹,只有我抱着一块儿漂浮板活下来了。海上救援队发现的时候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大面积的骨折使我浑身剧痛。但是我一想到你,儿子,我就有信念要活着。我放不下你……可是,你妈妈,永远离开我们了。”老人说着,潸然泪下。 这就是那个,在我两个月大的时候造访过舍卜坡,带着七岁的明阳来看过我的年轻父亲?岁月真是个无情的魔法师,改变的东西谁都没法追回来。大森林拽拽我的衣角,我随他悄悄退了出来。他们父子重逢,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庭院里很美,各类植物苍翠欲滴,芬芳四溢。可是我没有好心情欣赏,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风信子在风中旋转,头顶一根弦,脚下无根基。明阳的父亲还活着,那他还有家,我依然孤单,父亲,嗬……这个称谓于我已经好遥远了。 大森林陪我在后庭石子路散步,我们都低着头,谁也没有说话。 庭院里长了些我不认识的草,于是像个没见过市面的傻姑娘一样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大森林只回答我问过的问题:“这是车前草,那是草芙蓉,后边的是胡椒薄荷,道路两边的是百里香,脚下踩的是鼠尾草……”我嗔笑他什么时候变成了木头,问一句答一句。他却回答我,原本就是个木头呵。 “哎呀!”我向前跳着跑过去,在草堆上发现了一只刺猬,“快来看呢!真好玩儿!”我想再上前一步,大森林已经拦住了我:“这在瑞士很常见,不要惊动它。” “哦。”我听话地点点头。 他补充一句:“也别被它扎到。” 呵呵。我忍不住绷起嘴傻傻地笑:“原来你还关心我。” 他立刻转身不理我了:“我去取车子买点日用品,你自己玩吧!” 我就坐在草坪上观察刺猬发呆,那小东西趴在绿茸茸的草坪上惬意得很,它好像也在观察我,动也不动一下。太阳很柔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直想打盹。树上那些黄褐色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我竟然靠在一棵梧桐树下有了困意…… 起风了,风一扬就落下好多叶子,我正在树下读张爱玲的《金锁记》,有些奇怪,我最近不大喜欢读张爱玲的书,那种古墓般的苍凉常常让我萧索发寒,可这《金锁记》的确躺在我的手里。奇怪啦!我仰头看看四周,一片完全陌生的环境,又好像似曾相识:哦!这里应该是学校后面的森林公园吧!可是,我不是离开学校到了欧洲吗?怎么会又在学校附近的森林公园里打转转? 正在迟疑,迎面走来一个人,是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我仰起头想了半天,在哪里见过他。哦!是欧阳!那个小芫的男朋友。他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捧了一堆的零食:“小芫你等久了吧?渴不渴?饿不饿?”看样子真是温柔体贴。 咦?他叫我小芫? 我不自觉地摸一摸自己的脸,如饮醍醐:这是那鬼又进入了我的梦,干扰电磁似乎她已经得心应手。这不是我的记忆,而是她的。她想让我知道什么? “你喝这个!”欧阳殷勤地打开一瓶可乐,递给我,“饿不饿?我买了豆干、火腿、蛋糕、瓜子,你想吃哪个?” 我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似乎要掏心窝子来呵护小芫的男孩,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看到她自杀那么无动于衷?我接过小巧的红色包装袋的零食。他在我身边坐下,一起靠着大树。我听见深深的叹息,好奇地扭头望着他:“干吗叹气?” 他脸上的表情和刚才判若两人,愁苦得恨不得挤出几滴眼泪:“我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第87节:古堡遗梦(3) “说呗!”我转过头来继续看书。 他说:“小芫,我们,分手吧!” 停顿几次,我终于把这句话听得清楚。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我的脑袋飞快地运转,但又好像不是我的脑袋在思考。忽然从我的口中冲出一声凄厉的叫喊,我发誓那不是我的声音,有另一个人在我体内,她在冲欧阳悲愤地怒斥:“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吧!”重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重复。他似乎蓄谋已久,在肚子里酝酿了很长时间,终于说出了口,长出一口气。 我的手脚似乎不听自己的使唤,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肚子,竟有眼泪流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这腹中还有你的孩子啊!” 我的脑袋嗡一声炸了。 小芫怀了欧阳的孩子?他们恋爱四年,毕业时分手?小芫站在欧阳面前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出一些自杀的血腥的镜头,那些不是我愿意想到的,是有股力量在控制着我继续思考。甚至脑壳里有两种声音在响,嗡嗡嗡的变成噪音,好像飞机即将降落的轰鸣声。头痛欲裂,我以为我要死了。 天呢! 我刚才还看见和煦的阳光和一只可爱的刺猬来着,竟这么快就要被这鬼折磨至死了。 有什么人,可以,来,救救我吗? 这个念头在夹缝中蹦出来,只瞬间闪过,我便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因为有一只大手覆在我的眼睛上,但是掌心很温暖,让我感觉还在人间。大概是感觉到了睫毛的跳动,那只手慢慢地移开,让我重新见到光明。 “醒了?”面前的人是明阳,“你做梦好痛苦哦!眉头皱得那么紧,就好像要掉进什么深渊一样紧张,我都担心死了。” 我忽然激动得想哭:“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小乌鸦,”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知道你做的不是一般的梦,是有什么力量驱使你去了解什么真相,如果我惊醒你,以后你还会重复这个梦,我要一次次地打断,还是让你越来越接近谜底?当谜底揭开的时候,也就不恐惧了。人们恐惧就是因为对正在了解的事情一知半解。揭开迷雾之前,你的心一直悬着,可迷雾散去,看得真切了,你就会对自己说,不过如此,我不再害怕了。对吗?” 原来,他一直在教我,如何克服恐惧。 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啜泣,但是很感激:“谢谢你。” “傻瓜,你是我老婆,谢什么呢?” 又来了,我要踹他,忽然发现他身后有一个人,是那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哦不,我该叫伯伯,他是明阳的父亲。哪知他却伸出手臂呼唤我:“孩子,我等你很久了。”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走过去,他枯槁的手抓住我不放,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真没想到,十八年前的小婴孩如今已经出落得这么水灵了,你也是苦命的孩子。”他的粗糙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睫毛,“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苦吧?” 我闷闷地点头,心里很不好受。自己的父亲,从未说过这番温暖的话。 他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拉着明阳:“现在好了,孩子们都回到我身边了,若是你们妈妈还在,肯定高兴得欢呼雀跃。” “伯伯……”我急忙抽出自己的手,却被老人拽了回去:“不要叫伯伯,叫爸爸。” 我呆呆地愣着。 他继续感慨:“要是你那奶奶还在世,看到这场面也不知道会有多高兴。你和明阳天生就是一对,来,来,来,跟我回屋去,我给你看他小时候的照片,你一定想知道自己未来的丈夫曾经是什么样儿,我跟你说啊!他可淘气了……” 我就这样被牵着走。明阳推着轮椅同行,一个劲地冲我笑,那笑容和我一样傻呵呵。 晚餐吃梨子奶酪火锅,是瑞士人的餐谱,谁让他家的厨师是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呢。不过这里的黄油和果汁特别棒,但我只对果汁情有独钟,不敢贪吃黄油。苹果曾对我说过,西方人之所以都长得人高马大就是因为黄油吃多了,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考证,但是我非常想念我的苹果。我在琢磨是不是应该给她打个电话,虽然会听她大发雷霆痛骂一顿,但是我真的很想念她火冒三丈的小模样。 第88节:古堡遗梦(4) “想什么呢?”明阳拿酒杯撞我的杯子,这种被欧洲人称为极度美味的纯正葡萄酒实在是苦得无法下咽。我拿起杯子只轻轻抿一小口,那种酱紫色的液体只要一碰到嘴唇我就赶紧拿开。可是明阳一提醒,我才发现一桌子的男性同胞都在看着我。本来嘛!连侍者和管家也是男性,这个家庭现在好像只有我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还有些撑不起台面。 “唔,我吃饱了。”我拿面巾擦擦嘴角,离开椅子,从桌子边飞快地跑向楼梯,丢下一桌老少爷们儿愕然的表情。我冲进管家给我安排的卧室,抱起一个大大的粉色鸭绒枕头扑倒在床上,眼泪突突地往外冒。原来我是那么想回去,哪怕苹果再狠狠地甩我几个耳光我也想回去。若非要找个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心情,那大概是思乡了吧!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我以为是大森林,可,不是他。 “你饱了吗?我看你可没吃多少东西。”明阳站在床头冲我微笑。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只红彤彤的大苹果。 我一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吓一跳,扑过来拂我的后脑勺:“怎么了小丫头,谁欺负你了?” 我故意“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抢过那个苹果,用力地大咬一口,咔嚓咔嚓地嚼响它。他嘿嘿地笑:“本来就是给你吃的。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哭了?” 我歪着脑袋看他:“你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说过话,都不像你了呢!” 他大喊冤枉:“上帝作证,我对你可一向柔情似水,情意绵绵如长江之水连绵不断……” 我赶紧堵住他的嘴,佯装呕吐状。 他满不在乎地大笑,靠过来挤着我坐,“其实你心里肯定甜蜜得不行,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最喜欢口是心非了。” 我十二分不服气地拿白眼球鄙视他,他却中规中矩地说:“其实我告诉你哦!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儿这么好过,都好到姥姥家去了。” “吹吧你!”我才不信。 “啊!”他双臂张开,突然来了一个大大的感叹,让我震惊不小,“我们此刻正在爱情的枪林弹雨中匍匐前进……” 我乐得差点把苹果喷出来,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他很舒服地躺倒在我的床上,像一个大字,拿敲门的动作敲我的额头:“怎么样,小丫头心情好起来了吧?” 我有点小感激地瞅着他,可惜呀!他不是我的苹果。 有人敲门,大森林进来。 我赶紧离开床,跳出有二米远。明阳坐起来奇怪地看看我:“我又不是老虎,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大森林声音严肃得像个邮局发报员:“你的电话。刘易斯找你。” 明阳哦了一声懒洋洋地爬起来走出去。 我自言自语:“刘易斯不是奥运会冠军吗?” 大森林说:“你说的是体坛明星,这个刘易斯是个女人,曾经是明阳的同学。” 我自嘲地笑笑:“哦。是呀!重名的好多,就像西班牙人的名字都好似球星一样。”大森林沉默着出去了,房门关上,我又落寞起来。 这偌大的古堡一样的建筑里面,没准还有上世纪的古代鬼跑出来呢!我抱着枕头这样子傻傻地想着想着,好像掉进了一个窟窿里。 其实不是窟窿,是我躺着的床,中间似乎软得无法睡人,一直在向下塌陷。我正准备喊人来,就发现周围的家具统统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床。床头好陈旧,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在我头部的上方还能看见硕大无比的蜘蛛正在吐白色的丝。我有挣扎着跳起来冲出去的欲望,可是手脚软绵绵的,意识也渐渐不清楚,竟然想睡去…… 夜里,房间屋顶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走了一遍又一遍。我很烦,谁会在半夜里不睡觉,来来回回地踱步子呢? 我很冷,脑子里重复响起一句话:你应该起来到楼上去看一看。 哦!我沉沉地应着,爬起来。忽然发现身上落满了断裂的蛛丝,胳膊上顿时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我抬起左手拍打身上的蛛网,它们纷纷落地,竟还发出婴孩一般的微弱叫声。这是什么声音,如此诡异? 第89节:古堡遗梦(5) 可我来不及想了,因为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更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 咚,咚,咚…… 是什么人在上面跑来跑去?我很想看一看。 推开房门,沉重古老的木头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有种心惶惶的压抑感。走廊里的主灯都已熄灭,只有一排小灯,发出荧荧的青白色的光,像一条指示带一样,引导着我向楼上走。 奇怪,三楼并没有人走来走去呀!连个影子也没看见。走廊尽头的阳台有白色的窗帘在飞舞,落地窗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很冷。我抱了抱胳膊,后悔没有穿一件挡风的衣服上来。有人在说话,像是窃窃私语,仔细去听,是一个女人软得像糖水一样的声音。 我的脚在移动,似乎不是自己的主观意识在控制它移动,但它的确是在向前走,要带我走近那开窗的阳台。我踩在阳台的青石阶梯上,没有跨过去,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个金发大波浪的时髦女人正在圈着一个男人的脖子说话,我能隐约听见几个敏感的词:那乡下丫头配不上你,踢开她……开始还只是嗡嗡的呢喃一样的声音,随着风的吹送,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那乡下丫头才配不上你,你是狄家的独子,必须有个体面的尊贵的女主人,我一直爱着你的,只有我才是和你般配的……” 金发女人正面对着我,她似乎看见了我,但没有一点避讳,嘴角咧出一丝诡秘的笑,伸出舌尖去舔男人的耳根。 “刘易斯……”男人一开口说话,我的脑袋立刻僵掉,震得耳朵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这声音已经熟悉得深入骨髓,我怎么会分辨不出?这是明阳在说话。刘易斯?那不是傍晚时大森林喊他出去接听的电话? 他们……午夜时分,在这里,互诉,衷肠吗? 我像个受伤的小孩,受了强烈的刺激,离开那个冷飕飕的阳台,冲下楼梯,扑进自己的房间。可是房间里好黑啊!好黑!我想哭,突然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哪里都没有我的家。 悲悲切切的情绪隐忍着,没有发泄出来。 忽然间,那扇沉重的木门又开了,摇摇晃晃地裂开一条缝隙,走廊上青白色的光露了进来。 我盯着那束微弱的光看着,听见了女子穿高跟鞋走过的声音,却没有见到人,只有声响,连影子也不见。然后那扇笨重的门又“吱呀呀”地关上了,发出沉闷的咚声。 有脚步声在向我走来,越来越靠近。我在黑暗中茫然地睁大眼睛,却是徒劳。屋子里有清脆的笑声,越来越响,我在忐忑不安中心神动摇,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谁在屋里?” 我站起来,站到屋子正中间左右旋转,是的,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即便靠墙坐在地上,我也担心是不是墙面上会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身影,这些恐怖的景象鞭笞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能逃到哪里去?我手脚冰冷,一个劲地打寒战,瑟瑟发抖地抱着肩膀蹲下,这时听见瑟簌簌的声响,像是个女人鼻子里轻哼出来的笑声。我小心地转动脖子向后看,看见了一袭长裙,黑暗中看不清什么颜色,但是窗台上的月光让我知道这裙脚在轻飘飘地舞动。 谁,正站在我身后? 慢慢地向上看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苍白面孔,长发垂在她的面颊前面,像个午夜里的鬼娃娃。 我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点声响:“小芫,我并不认识你,也与你无仇,你为何不肯放过我?” 她怪异地笑:“谁又肯放过我呢?” 我小心地忍着,压抑着自己的恐惧,试图和她沟通:“你若真的恨那个欧阳,你自己就可以去找他,我觉得你的本事已经很大了,你都可以那么轻易地控制我的脑电波,你自然也可以控制他的。在他睡梦的时候侵入,甚至诱惑他自杀你都可以做到。”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也吓一跳。我是这样的人吗?为了摆脱一个鬼,可以劝她去杀人? 她哼哼地冷笑:“要是那么容易,我早就做了。”她轻飘飘地一下子就到了我的面前,伸出细长的手指,尖尖的指甲挑起我的下巴,“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第90节:古堡遗梦(6) “什么?” “你的未婚夫在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难道你不恨他吗?”她一双眼睛里突然开始流出血泪,情绪激动地钩起手指,尖锐的指尖刺痛了我的皮肤,“瞧瞧,多嫩啊!吹弹可破的肌肤,可惜那男人不知道好好珍惜你。你真该杀了他!” 啊!我倒抽一口冷气:“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我拼命地向后退去,离开她的威吓。 她收回自己的右手,看看尖细的指甲,用一种令人发狂的尖细的声音说:“傻姑娘,你今天不杀他,以后会苦了你自己的。” 我看见她阴暗的眼睛里发出幽蓝色的光,从那张鲜红的唇中伸出细长的舌头来舔了舔自己的指甲。我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脖子,竟看到血渍。“什么意思?”我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大概冷到麻木了。 “你会变成我这样的,悲伤的死去,绝望的发狂。把一颗心搅得七零八落、痛入骨髓。” 我摇头,用力地摇头:“不会的!我不会像你一样为男人自杀!” 她的眼睛突然睁大,潺潺地冒血:“为什么?” “自杀是最不负责任的行为,你死了,却把伤痛留给活着的人。我不会这样的!绝对不会!” “哼!”她冷笑,“说得轻巧,等你被逼到那个分儿上,你就知道什么是痛不欲生了。” “我不会!至少我还有朋友!就算我失去爱情,我还有友情,我知道什么是珍惜。”苹果在等着我回去,“况且我对明阳的感情没有那么深。我们,还,只是,”我一字一顿地说,咬咬嘴唇,似乎艰难,“朋友。” 她笑得更张狂:“女人呢!总喜欢自欺欺人!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震荡脑壳的笑声,这声音尖锐得马上就要刺穿耳膜。我用力地捂住耳朵,眼泪止不住流出来……痛啊!耳朵……痛得受不了了……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踢开了,一切黑暗寒冷尖锐的刺痛都瞬间消失了。有人把我从睡梦之中拉起来,大声地说话:“你怎么了?若惜睁开眼睛!快醒来!” 我的眼皮拉开缝隙后看见朦胧的橘黄色的光,有个人抱着我,十指太用力而夹得生疼。我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谁,尽管他带着宽大的墨镜,但是已经亲切熟悉得逾越一切。大森林!我哭喊着,有从地狱走出的劫后重生的激动。 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抽搐着哭泣,把眼泪灌了他一袖子。 他像哄孩子一样抱紧我,温厚的手掌轻拍着我:“没事了,我在这里,你刚才在说梦话,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渐渐平息下来,坐在床上抱着我的粉色枕头,偶尔会抽搐一下,眼泪已经慢慢收回。 他蹲在床头看着我:“没事了。明阳小时候也经常做噩梦,每夜都说梦话,浑身冒汗,有时候还抽搐不停。可他十四岁以后就再也不说梦话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等他回来你可以问问他。而且你应该比他勇敢才对,你现在已经十八岁,成年了,对吗?” 我乖乖地点点头,擦一擦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对他说:“大森林,你真像个慈祥的老奶奶。” 他微笑,手指划过我的刘海,真要命,我又闻见了他袖口中传出的薄荷清香:“傻话!我是男的。” 我破涕而笑:“是哦,你是男的。” “睡吧!”他帮我拉上被角,走到门前关灯,道晚安。 “能不能,”我求他,“能不能不关灯?” 他笑着说好,然后晚安,轻轻地走出去,掩门。 “等一下!”我想起来,“明阳他,没在家吗?” “他的同学找他,大概是很久没见,想聚一下吧!应该快回来了。” 这时候我听见走廊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 “晚安。”大森林走了,走廊里传来温柔体恤的轻微脚步声。 我拉着被角缩着身子,想,明阳去见同学了,是那个,名叫,刘易斯的女人吗? 这之后一夜无梦,直到天光大亮。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想怎么这么好,大森林来过后就再也没梦见可怕的东西。下床来收拾被子,抖一抖枕头,吧嗒一声响,有个东西从枕头下面滑出来摔到了地上。我一看,心脏又突突跳个不停。 第91节:古堡遗梦(7) 这不是河口那老头子送给大森林的紫砂佛珠吗? 它还发着浅浅的淡金色的光,与日光的光晕很像。 难怪我不再做噩梦了,原来大森林把它放在这里。心里有些安慰和感动,虽然他总说些狠话,但是心里并不是那样想的,不然大可不必管我。 我抓起那串佛珠兴冲冲地出门去找他,却在走廊上撞见明阳。 “嗨!”这家伙冲我抛了个死气白赖的媚眼儿,还好意思? 我气哼哼地回瞪他一眼,拔腿就跑。臭明阳、坏明阳,昨天晚上抱了个金发美女亲热,大早上的还能厚脸皮地“嗨”,嗨个大头鬼!我才不吃这套! 明阳一溜儿小跑追过来,像个门柱一样挡在我面前:“你去哪儿呀?” “不要你管。”我没好气地推他。 “我得罪你啦?”他也不生气,嘴里叼着一个土司卷等着我回答。 “你走开啦!”我向左边走,他就往左边堵,向右边来,他也跟过来。 “偏不。” 我仰起头看着面前高大俊朗的少年,无奈地摇摇头:“狄明阳,你很像小孩子呵!” 他眨巴眨巴眼睛盯着我,毫不示弱:“你还不一样?” 我说:“那你得让着我。” “为啥?” “因为你比我大呀!”比我大七岁,还像个小孩。 在他愣神的工夫,我已经越过他飞奔起来。 可大森林的房间是空的,他去哪儿了呢? 我站在他的门口正疑惑时,明阳又从后面钻了出来,他一只胳膊挎在我的脖子上故意压低声音说:“小乌鸦!你以后要做狄家少夫人的,怎么可以光着脚穿着睡衣乱跑呢?不大雅观哦!” 我低头看看,就是,昨天大森林去街上买了一大堆日用品,睡衣挺合适,肚子上还绣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熊宝宝。可是…… 我回头看看明阳,十分懊丧,为什么他穿的也是一模一样的白底蓝提花棉质睡衣,胸前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熊宝宝?大森林是成心买的一套的,连睡衣都有情侣装? 我气鼓鼓地回头,指着他肚子上那个小熊说:“你不也是穿着睡衣跑出来的?嘴里还叼着土司卷,好不雅观呢!”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肚皮,睡衣上面那只小熊也无辜地回望他:“我是男的!” “哦!”我重重地点头,“才看出来,好不容易。” 他一把拽过我的脖子死死夹住:“你再惹我试试?” “你吃相真难看!嘴巴上有黄油……” 话未说完一个狂放不羁的吻落下来,狠狠地,狠狠地堵住我不能动弹。奇怪了,那些黄油又油又腻,却不令人讨厌,可是…… 我本能地提起膝盖,“嗷——”一声变调的惨叫回荡在整个二楼走廊。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稍微用力了那么一点点。 “你没事吧?”我有点小良心发现地,抱歉一下,好心询问。 他小模样变形了还笑着问我:“你说呢?” 呃?这个…… 三十六计跑为上。我转身撒丫子就跑…… 上午我在这一左一右哼哈二将的陪同下逛了伯恩的老街。很干净的城市,道路中间还有有轨电车的轨道,两边林立着高雅大方的浅灰色建筑,天空蔚蓝得像个穹庐开的染坊,晕染的绮丽色彩全部铺设上去。绕开闹市区,转而到了非常安静的街道,双脚踩在碎石铺成的马车道上,抬头可见红瓦白墙的古老房屋,相映成趣的街心喷泉彩柱,这个美丽的国度就像梦幻的童话一般。 明阳抓着我的肩膀推着我往前走,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小乌鸦你看,这里是老街……” “这座建筑已经有四百年历史了……” “快看那里,那是象征伯恩的小熊熊标志……” “还有这里……” 明阳俨然像个导游,悉数介绍伯恩古色古香的中世纪风貌。可我仍忍不住地回头望大森林,他戴着压低的鸭舌帽和宽边大墨镜看似懒散地跟在后面,不紧不慢。不过我们也有默契的时候,那就是三个人一起坐在枫树下的长椅上各自捧一杯热果汁,懒洋洋地晒太阳。 第92节:古堡遗梦(8) “好舒服。”我仰起头眯缝起眼睛看太阳,它是白色的,像个长毛毛的绒线球儿。 明阳转过头来看我,忽然他说:“小乌鸦你的脖子怎么了?” “嗯?”我奇怪地看看他,“脖子?” “是呀!”他伸手碰触到我的脖子,一划,“你受伤了?” 我惊讶地发现他的食指上有一条殷红的印子,顿时脸色大变,那是小芫昨夜惊扰我的脑电波时留下的,可……那不是梦魇吗,怎么会留下痕迹? 我的心跳又加速起来…… 那串佛珠我还没来得及还给大森林,它躺在我的口袋里,尚有余温。我想还给他,心里却紧张起来,是不是离开这佛珠,我的噩梦和幻象又要萦绕下去?烦躁不安地打翻了手中的果汁,弄脏了大森林的衣服。 “对不起!”他的路易?威登一定很贵,我想擦干净污渍,却越慌越擦不干净。 “不用了。”他温和地一笑,“我直接去干洗店等你们好了,就在街的那一边,正好你们从这边逛完了和我会合。”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小沮丧,责怪自己笨手笨脚。 明阳高兴坏了,我看见他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实在很窝火:“你很高兴呀,少爷?” “是呀!你是不是故意把大森林支开给我们制造二人世界呢?” “厚脸皮。”我冲他吐吐舌头站起来要走。 他得意地跷二郎腿:“小姑娘,你离开我可是寸步难行哦!” 臭屁什么?我才不信。 事实上,问题马上来了。 我看见路边卖的烤香肠好香啊!很想尝一尝。可是…… “#%?#¥%??¥%……”烤香肠摊的老板对着我礼貌的微笑,说了很多叽里呱啦的天文,我一句也没听懂。 真要命了!语言不通。 “要我帮忙吗?”明阳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身后,摸着下巴坏笑,“小妞!” 我只好很失败地垂头丧气,听他用天堂语跟白皮肤蓝眼睛的外国人对话,两个人都叽里呱啦一通之后,忽然爆发一阵狂笑,明阳伸手把我抱在胸前,向那老外连连点头。香喷喷的烤香肠终于递到我手中,可是……我斜着眼睛看明阳:“你刚才和那老外说什么?” 他俯在我耳边说:“他夸我老婆漂亮,我说那当然,黛安娜王妃也比不上我老婆天生丽质呀!” 我丢给他一个白眼:“又瞎说!老外才不会明白天生丽质是什么东西呢!” “嘿嘿,是不懂,我让他回家查字典去。” 原来这里以德语为主,也有人讲法语。据说一八四八年的瑞士宪法把伯恩定为联邦首都,就是德瑞、法瑞之间妥协的结果。 我正在小心翼翼地吹烤香肠,迎面走过来一个金发美女,直接撞翻我。 哇——欧洲人一定吃了不少黄油,连女人也这么高大威猛?!我盯着眼前的金发美女看,她眼睛很大,像是吃了很多海水,蓝眼睛里都是波光,鼻梁高挺,嘴唇丰满莹润,有点像那种美宝莲广告里的性感美女。她的个子也好高,在中国我不算矮的,可是到了这里我的眼睛只能和她的胸平视,苹果若是面对她肯定要气得吐血而亡,对比落差太大。哇——好大的胸脯…… 我还没有感叹完,金发美女已经像火箭一样冲了过来。不过不是冲我,是冲我身后的明阳:“Geliebter!” 如果这时候可以看到精彩的动画场面,那这个超级热辣的拥抱中间一定会挤飞出一个红艳艳的心。不过Geliebter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不懂,后来我问过大森林才知道,是德语亲爱的。这金发美女就是明阳的同学刘易斯。 对了!我怎么会忘记。头一天的梦境里已经出现了。这也是我预感到要出场的人物吧! 可是……我有点心疼我的烤香肠。我可是连一口也没尝到呢! 明阳对我说:“掉了就算了吧!我再去给你买一个。” 可是金发美女不愿放他走,非要在我面前表现一下亲热的国际友谊。我听见她渐渐地换了中文对话,原来她还会讲中文?好厉害…… 第93节:古堡遗梦(9) 十月金秋我们都穿着厚重的棉衣,而刘易斯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衣实在包不住她身上的浑圆性感,两团白肉眼见就快要撑破胸衣。我能感觉到她的鄙视和小窥,总之是十二分地看我不顺眼。 “我现在中文提高很快,你检验一下吧!我的小老师……”我听见她说,他还是她的……老师? 我自觉地退出:“不妨碍你们叙旧,我先走了,拜拜。” 我朝着街口那家干洗店走去,把两个叽里呱啦的人远远地甩在后面。正如昨天梦里预示的,这个刘易斯对明阳有独特好感,黏糊得早就胜过了牛皮糖。我又抬头看一眼电线杆上的小熊熊雕像标志,它笑得真灿烂,比我快乐…… 街口的干洗店里并没有看见大森林,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消沉起来。 “怎么了?”有人站在身后? 没有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大森林。 “你很在意明阳身边的那个女人吗?”原来他都看到了,“他们比普通同学关系要好些,明阳曾经教她学过中文,并且她还选修了中文,她现在说得不错呢。” 我回头冲他微笑:“大森林,我们买点原材料,回去煮东西吃吧!” 他什么也不问,只是说:“好啊!” 集贸市场里佐料齐全,连印度的各式咖喱香料都种类繁多,市场旁边还有很多外贸店,很多质量很好的棉质T恤打折到很低。我像个什么也没见过的土老帽一样蹿来蹿去,连连叫喊:“大森林快来看呢!” 他回头,一只手的虎口撑着下巴微笑。西方人的个头太大,没想到我竟然在童装店买到了合适的衣服,可爱得一塌糊涂。 路过苹果摊的时候又看见了红彤彤的美国蛇果,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差点掉下泪来。大森林什么也不问,悄悄递上纸巾:“想家了吗?” 我点点头,想苹果。我在想什么时候把苹果也带出来周游世界,她一定高兴得晕过去。“走吧!”我推推大森林,他已经抱了很多牛皮纸袋。“我们今天做中国菜!”我已经想好要做什么…… 原来像他这么潇洒的男人进了厨房后竟笨拙得可爱,我让他去削土豆,他竟不会用刨子,打鸡蛋他竟想用菜刀去切,我笑得前俯后仰,伸手去拨他头发上的土豆皮。手刚举过他的脸,便被抓住。我们几乎屏住呼吸对峙,我哑然失笑:“你这么怕我看到墨镜下的面目?”虽然我并没有打算摘掉它。 他嘴角抿起一丝苦笑,想回避。我的心隐隐作痛,他的脸,究竟怎么了? “大森林,”我掏出口袋里的那串佛珠,“这个还给你,还有,谢谢你。” 他没有接:“还是你留着吧!我不是鬼眼,不会看见什么可怕的异事,况且,我要走了。” 我怔住:“去哪儿?”太突然了。 “河口。” “还去那里做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离开……” “可我的事还没有完。”他转身要出去。 我拦在厨房门口:“你骗人!你已经把我带到了狄家,所以你以为功成身退,想一走了之?” 大森林笑了,这笑另有深意:“对,我是功成身退,你本来就是明阳的。” “我不是!傻子才会喜欢那个混蛋。”我急得淌出泪来,一把拦腰抱住他不肯松手,“我不许你走!你走了又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明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的午餐很丰盛,但是我们沉默不语。一向好动的明阳一反常态,一直阴沉着脸,饭也不多吃。狄爸爸特意给他夹菜:“今天的糖醋鱼真不错,若惜的手艺可以把正牌的法国大厨比下去了。明阳,快尝尝,你还没动筷子……”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他站起身,扔掉餐巾走开,去向车库。一会儿就看见窗户外面一辆橘红色的法拉利经过,狄少爷戴了墨镜,一只夹了烟的手放在车窗外面,很拽的样子。 可是我还无暇顾及他的小情绪,现在一颗心系在大森林身上,吃过午饭之后我就急着追问他,为什么要去河口?为什么为什么? 第94节:古堡遗梦(10)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淡淡地笑:“明阳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你不找他回来安慰一下吗? “他是少爷,少爷都有脾气,何况他的金发美女会为他排忧解难的。” “哈!原来你还在吃醋。” “我才没有。猪才为他吃醋。”我不服气,可是焦急是真的,“大森林,先别收拾,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河口好不好?我看见你装行李心慌死了。” 他仰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已经长大了,要知道惜福啊!明阳是真的喜欢你,我从没见他为别的女人情绪激动过……” “不说他好不?”我拼命地甩头,“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走?” “不可以。”他想都不想就回答,斩钉截铁。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我扭过身去擦掉它们:“对不起,最近很没出息,变得很爱哭……” 他不以为然:“女孩儿是水做的,天生就有流泪的权利。不过如果明阳哭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 “什么?”我不懂。 他捏捏我的下巴:“你们两个都是孩子,得有一个哄住一个才行,要是两个都哭,我怎么放心呢!”他提起行李要出去,我又堵住他:“你如果真要走,就把我也塞进行李箱带走。”或许我很孩子气,可是我想在有安全感的地方待着。 他只是怜爱地抹掉我的眼泪,重复那句老话:“明阳需要你!真的需要!” 人还是走了,我拦不住。心里突然地裂开一个大口子,沉沉地往下落。 第95节:舞会惊魂(1) 舞会惊魂 下午我在书房看书,管家来说:“少爷吩咐一会儿来接您,请您打扮好了等他。” 我还在疑惑,已经有几个穿西服的很酷的女人提着精致的小匣子来到我面前。管家吩咐:“这些人是造型师,会负责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请放心。” 我还未来得及问为什么要打扮,管家已经抽身离去,造型师们纷纷打开精致的匣子,什么五颜六色的粉扑唇彩、吹风机、各式梳子全部呈现出来。接着她们把我按在椅子上就开始摆弄,天呢!原来做个名门淑女要受这么多罪? 华灯初上的时候明阳回来了,我正穿了一身素白锦缎的小旗袍站在院子里看着落下的枫叶发呆,猜想着大森林到河口究竟是干什么去。明阳就是这个时候按响车喇叭的,刺眼的白光打在我身上,他像恶作剧成功了一样坏笑:“上车吧小妞!” 我很不情愿地跑到车子旁边揉揉眼睛:“我干吗要听你的?” 他从敞篷车里跳起来坐上高处:“因为我喜欢。” “我不喜欢。”才不要听这搞怪的笨孩子胡闹,我转身就走,“我要回去睡觉了,你自己玩好。” 他开了车门跳下来追我:“别闹了,我今晚要带你参加聚会。” “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参加聚会?”我讨厌莫名其妙地被当做洋娃娃一样调遣。 “是刘易斯的父亲邀请的,狄家和附近的商户一直有生意往来,如今爸爸的腿瘫了,只能我去,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笑,十分诚恳。 “那正好,你可以邀请刘易斯做你的舞伴。”我赌气,竟然有点无理取闹。 他很用力地钳我的手腕,痛得我咬紧嘴唇,就是不哭。 “算你狠。”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拽进怀里,“我去参加社交活动当然要带我老婆,天经地义。” “谁是你老婆?刘易斯?”我感到在劫难逃,手臂痛得快要断掉。 “你在故意气我?”他脸涨红,我想起大森林说过,他只为我情绪起伏,可是…… “痛呢!松手!”我急得要踢他。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变聪明了,把我转过来扳在车上,身体贴近夹得根本动不了:“求我,我就放手。” 我倔强地咬住下嘴唇,就是不张口。 他笑:“你真不知死活。” 就是不知死活!我心里一字一顿地说,忽然非常想念大森林,他才不会这样没来由的胡闹。 明阳终于松开手,偃旗息鼓,却打开车门示意我上去。我嘟着嘴揉自己那只劫后余生的手臂,还是不想服输。他却笑得惬意:“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心里肯定在说,这小子是个爪哇岛的大棒槌,总是蛮横无理,哪像狄珞那么彬彬有礼呀!” “你知道就好!”我不肯上车。 他又耍赖:“再不上去,我把你像扔皮球一样扔上来。”他拿眼睛瞄我大腿侧面的旗袍开叉,贼贼地说,“穿成这样要是被掀起来可不好看呀!” 我有些惊恐地捂住旗袍两侧,乖乖地钻进车子里去。他从另一边上车,自鸣得意地开动车子。我冲他撇撇嘴:“臭屁什么?”他却俯到我耳边用细碎的语言扎得我脸红:“小丫头真漂亮,迷死人不偿命啦!” 我赶紧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迎着风大声地问:“你知道大森林去河口干什么吗?” 他说他也不知道,狄珞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的,从小就是这样,要是他不想说的事,你就算拿钳子撬也无法得知,只能随他去。他朝我挤挤眼睛:“都说我是少爷,其实他才是,酷得一塌糊涂。” 车子在风中跑得像火箭,他问我:“你的头发吹乱了怎么办?” 我趴在车门上眯缝着眼睛看世界:“吹风多舒服啊!我喜欢室外的风,清爽得很。” “我是问你的发型。” “没关系。”我从小手提袋里拿出一支纯银的发簪在他面前晃一晃,“我有这个。”这是那几个造型师留下的,我的发质柔软,根本不用定型,只要一根簪子挽个髻就可以。 “女人的事还真是挺神奇的。”他不明白,但是对我打了一个比方,“一朵幽兰,暗香四溢。我素来就认为东方女人的美是最典雅尊贵的。” 哦!这话要是被心高气傲的刘易斯听见,不气晕过去才怪。 刘易斯家也是不凡,高大的门庭可以放得下并驾的马车。看见明阳的车子过来,已经有侍者出来迎接。侍者开门,我的长发飘起,像条绸布,发丝撩到侍者的脸上,惊得我赶紧道歉。明阳过来拉我:“快进去吧!你道歉他也听不懂。”他只冲那黑人侍者笑笑,对方便友好地点头还礼,直接钻进明阳的车子,开走了。 我问他:“我只是头发飘到他了,你不用拿车子赔他吧?” 他哈哈大笑:“当然不是,他只是泊车的门童。”他用手指拢过我的头发,我马上拿出簪子挽一下,三秒钟搞定。明阳惊讶地盯着我的新发型看:“神奇!真神奇!” 换我说走吧!你也有土老帽的时候。小时候经常见奶奶挽髻,但凡是中国传统教育熏陶下的女孩几乎都会这一手。新发型让我精神焕发,略显成熟,且端庄雅致,一身素白的锦缎也给明阳脸上增了光。一进大厅,他便压低嗓门对我说:“小乌鸦,你的裙脚上粘的都是眼球,男人们肯定都嫉妒死我了。” 我回敬他:“不止哦!还有个妖冶的美人一直盯着我,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估计我已经被杀几百回了。” 他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刘易斯,眼睛气鼓鼓地瞪着,仿佛想把我的小脖子拧成麻花。 我也回瞪他:“你的追随者来了,我要去下洗手间。”说完转身就跑。 刘易斯已经翩然而至,不屑地看我离开。我在洗手间门口回头望,这女人很像某个电影里的军火头目的女儿,一袭红裙,皮肤白皙,强悍又娇媚。她好像也在看向我这边,我心惶惶地钻进了洗手间。再看看镜子,里面已经没有小芫的身影,我低头抚摩腕子上的佛珠,感谢大森林。可是,他究竟去河口做什么呢? 出了洗手间我便偷偷溜出门去了庭院,人多的地方好闷呀!我情愿待在草地茵茵之上,看着枫叶林的一片深红发呆,不喜欢吵吵嚷嚷,繁复应酬。 “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畅想什么呢?” 我回头,见是明阳,他故意挺起胸脯装作拽拽的样子:“你在想谁呀?” 第96节:舞会惊魂(2) “无可奉告。”我也背着手走路。 “怎么不进去吃东西呢?甜品奶酪都已经上席了。”他说,“我告诉你哦,英国人总说自己的甜品很棒,其实真正好吃的甜品在瑞士,你不去尝尝吗?” 我低头想一想,的确是有点饿了,只是…… “怎么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他也学我的动作,皱着眉头看天叹气。 “语言不通呀!”我怕出丑。 他得意地笑:“你终于也有需要我的时候。”拉住我的一条胳膊夹在腋下便走,“走吧!你想吃什么我拿给你,我保证是个好Waiter兼翻译。” 忽然想起大森林说的话,他说明阳需要我,其实,我觉得,有很多时候,是我需要他。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苹果派,尝一下!”一进大厅来他就拿了好多小盘给我,“还有这个,巧克力蛋糕,和古巴黑巧克力的味道不一样的,你尝……” 我想他大概从来没对一个女生如此热情过,所以当我在明阳身后看见刘易斯射来利箭一样的目光时就知道,完了,这女人肯定恨不得把我剥骨噬肉。 “诸位先生们,女士们……”一个貌似司仪的男人拍掌示意大家安静,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反正说的是德语,我听不懂,便研究起面前的巧克力小熊来,这里的人真的很喜欢小熊哦!连蛋糕上也做得活灵活现。 众人鼓掌,我不明意图。明阳拿走我手上的果品盘,揽起我的腰。“干什么?”我惊讶地瞪着他。他不以为然:“请你跳舞。别一副刺猬的模样,在你正式成为我老婆之前,我是不会对你痛下毒手的。” 我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他:“屁话!” 天啊!我在骂人方面终于小有起色,不知苹果知道会不会激动得晕过去。 “嘘!”他小声说,“淑女一点啊!男人们可都在看你呢!东方娃娃!” 我小心地扫了一眼周围局势:“怕啥,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 “万一听懂呢?明天你会上晨报头条,商业巨甲狄氏淑女用中国话骂人,有辱斯文。” “屁!”我又瞪他,“那我用方言说话,肯定没人懂。” 他差点笑趴下。 我们的舞步配合很默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跳舞的天赋,只能用神奇来形容。 钢琴台上弹奏的是刘易斯,原来刚才穿燕尾服的男人让众人注意是为了显摆刘易斯的高超琴艺啊,可惜被明阳拉着我出来跳的双人舞给搅和了,众人的目光偏离了钢琴台,全都投向我们。我抓紧明阳的肩膀,有一丝不安:“这样好吗?”刘易斯的风头全被盖住,按理来讲,她应该是今天聚会的女主人,可是…… “不管她。”明阳冲我挤挤眼睛,“谁让她把咱们的烤香肠撞到地上,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那时候她可没注意到你呀!现在她只是偶尔尝试一下被忽视的滋味,挺好。” 可是,我能感觉到一丝浓烈的敌意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嗞嗞冒烟,似乎要有一场大的风暴来临…… 晚上有些助兴的小节目,客人们兴趣正浓,还没有人离去。我实在不了解西方人的脱口秀节目,唉!还是语言障碍,看来以后我要恶补外语了。很长的饶舌口技表演,我觉得有点像中国的相声表演,就是那种一口气说话直到快要咽气的感觉。因为听不懂,我又想跑,看见二楼的走廊上挂了很多精美绝伦的油画,不自觉地奔上去欣赏。 楼下熙熙攘攘,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到我独自上了楼。这些画真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我在一幅瓦伦瑞?科克雷思的《秋日》画前停下,为画布上美轮美奂的旖旎风光倾倒,正在这时,听见不远处的走廊边传来细碎的声音,像是个女人在说话。 我想转身离开,可偏偏听到了明阳的声音。我轻轻踱步,向走廊上一处连向外面阳台的方向走去,白色窗帘被风吹拂起来,像一个大大的渔网张开,我心里突然一沉,这场景何其熟悉啊!我想起了那个梦,梦中的白窗帘也是如此诡异。心跳得很快,却忍不住向前迈进,那是一处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和梦境中竟然完全一样。我站在窗纱后面,幔帘飞舞,阳台上站着的人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了刘易斯,她正如花笑靥,两条白藕般的胳膊攀在明阳的脖子上有说有笑。我怔住,若是我梦里预见的,那我更应该退开。我最不擅长的便是与人争,更不想搅和在这场无谓的争风之中,我掉头离去。可是为什么,心里会闷得难过…… 第97节:舞会惊魂(3) 回到大厅,人们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我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站在廊下看夜幕。可惜这里没有奶奶家的星星,原来国外的天空和家乡是不一样的。我想念淳朴的黄土地,即使没有任何所谓的高级宴会、排场应酬,但是家乡的山河宁静悠然,有一种静谧的美。有穿西服的男人来请我跳舞,我微笑拒绝了,或许这种轻歌曼舞的优越生活并不适合我。 “丫头,又一个人发呆?”何时,明阳已经站在我身后,“唉!你这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他扳过我的肩膀托起下巴对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少想狄珞,多想想我。” 我从他的指尖逃脱,奇怪了,刚才我并没有想起大森林,只是落寞的心向无底洞徐徐下坠。我欲逃脱,他又把我拽回去:“你不高兴?” “没有。”我故意对他报以灿烂笑容,“我又不是林妹妹,哪来的那么多忧伤细胞。” 可是……我看着他的脸,发怔,惊慌得瞠目结舌。他的鼻子流出涔涔红液,那是血。我的身体摇摇晃晃,险些摔倒。明阳伸手托住我的后背:“怎么了,是不是穿高跟鞋站着很累?” 我拼命地甩头,眼前的他,鼻子里的血液不见了,可整张脸好似染霜一样变了颜色,渐渐发绿,比绿茶点心的颜色还要重。“明阳!”我用力地抓他的胳膊,心情复杂极了。只一晃,那种可怕的绿色消失了,他还是原来的样子,阳光帅气得明朗一派。可我心里惶恐不安。 那是,他身上即将发生的变故? 我的预知,在显露危险的信号。 那绿色告诉我,他,即将被下毒? 就在这时,刘易斯走了过来,拉起明阳就要给他灌酒。干什么呀?我紧张地伸手去抓那杯子,难道这酒杯里就会下毒?可是她喝醉了,摇晃得厉害却力大无比,我一伸手去抢,她便扬手,酒水泼了过来。 我闭上眼睛,并没有感到脸上有被打湿的感觉。睁开眼,明阳伟岸的身板正挡在我面前。他正色对刘易斯说:“你不欢迎我的朋友,便是不欢迎我。告辞。”他拉着我,手攥得紧紧的。我一颗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刘易斯惊讶地后退一步,有些失态地用中文说:“你竟这么在乎这个中国小妞?” 明阳双目如炬,又看看我:“当然,她是我老婆。”还是一副不羁桀骜的模样。他拉起我昂首挺胸向外走,我紧张地看着他脸上还在流淌的红酒,这些液体……真的没毒吗? “明阳,你的脸?”我的声音颤巍巍的,心有余悸。 “没事儿。”他才不在乎,“能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挡难是件荣幸的事,可惜今天只被泼酒,要是挡刀子我也义不容辞。” 我心慌得快要窒息了,有种感觉,他并没有摆脱危险。 “等一下!”方才那个司仪模样的男人挡住他的去路,又奉上一杯酒,“刘易斯喝醉了,我代替她向你赔不是,刘易斯是好客之人,怎么会对客人怠慢呢?” 咦,这个人中国话也讲得不错?看来不是一般的司仪。 男人冲我也笑笑,看似礼貌地问候:“美丽的东方姑娘你好,我是路易。”他伸手欲行欧洲人礼节,亲吻手背,我迅速缩在明阳身后。不知为什么,我从面前这个男人隐晦的笑容里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总觉得,事有蹊跷,十分不妙! “这人是谁?”我拉拉明阳的衣角小声地问。 他笑:“曾经的同学,他可是刘易斯的忠实追求者,连名字都追随了,不管刘易斯怎么拒绝他都锲而不舍,值得你佩服哦!”他还有心情调侃?明明都快大祸临头了!我看见那路易眼中的杀气,已经影射出绿色的光芒。 明阳伸手要接那杯子,我只好情急之下大喊:“这杯酒有毒,你别喝!”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还真有听得懂中国话的,他们在互相传播,这句话已经从这个角落传到了那个角落,被翻译成五六种语言。 身后传来刘易斯挑衅的大笑,她借着酒劲儿发飙,已经失去了理智,扑过来要拉扯,被一旁的侍者制止。刘易斯大叫着就要来夺路易手中的酒。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路易的脸色发生微妙的变化,喉结竟然激动起来。 第98节:舞会惊魂(4) 明阳有点难堪,场面越闹越僵,一时间无法收拾。 我用力地掐他的虎口:“明阳你相信我吗?”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当然。” “那我谢谢你!”我对刘易斯和在场的人说,“这酒,我来验证。如果没有毒,我甘愿受罚;如果有毒,请刘易斯慎重处理。” 刘易斯轻蔑地说:“你验证?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是药剂师吗?那你喝下去吧!” 我看见明阳紧张得变了脸色,他抓我的手:“万一有事怎么办?我可不能让你冒这个险,要是你喝,那还不如我来。” 我对他嫣然一笑。 大森林走的时候说过,明阳需要我,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在我们年幼时,奶奶曾经预言过:明阳长大成人后会遇见一个女子,经历坎坷危难时,这女子会帮助他化险为夷。我就是奶奶预言中的那个女子。 我从明阳身后走出来,镇定地面对路易,扬起手腕轻轻拔出发髻上的银簪,迅速地插在酒杯中。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在我的一袭黑发垂下来的一瞬间,酒杯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纯银一碰到毒便立刻变黑,还发出“嗞”的一声响,有一股白烟冒出杯沿。 刘易斯惊呆了,她颤巍巍地伸手指向路易:“你!真敢,在我家,下毒?” 路易方才的嚣张全不见了,手一抖,玻璃杯子跌落在地:“刘易斯,你听我解释,我太爱你,才会……刚才你那么热情地对这小子表明心迹,他还毫不留情地拒绝你,我……我实在是愤恨难当,想替你出口恶气……” “你不用说了!”刘易斯怒喝,“管家!家里有人想谋杀,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报警!” “不!”路易哀号,“刘易斯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是在这酒里做了点手脚,可这……这只是一点普通的药剂,只会让人肚子痛,一点点不舒服,我只是想替你教训一下他,并不是毒药!我发誓!真的不是!” 刘易斯迟疑地看着路易:“你没说谎?” “我发誓!”路易急切地说,恨不得单膝下跪。 “好吧!”刘易斯抬抬手,准备让管家放下电话…… 明阳在一边给我小声翻译着。就在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注意,路易的脚下发出几声呜咽。众人低头去看,一只短尾巴的小狗舔过洒落在地的酒汁,已经呜呼倒地。小狗全身抽搐,口鼻流血,脸色发绿,挣扎了几分钟之后,彻底不动了。 刘易斯看到后怔住,众人怔住。路易转身想跑,门口的侍者已经冲进来将他堵住。 大厅里一片嘈杂,明阳拉着我离开的时候,我瞟见刘易斯无力地软绵绵地倒下,她的管家着急地大声喊着什么…… 路上明阳开着车沉默不语,半路上停下来,下了车靠在车门上抽烟。我坐在车里没动,敞篷里可以看见浩瀚的星空,原来这里的夜晚也很美啊!我心里荡漾着奇怪的感受,可能是方才刘易斯家的灯光太耀眼,遮挡了天空的灼灼光辉。 明阳吐一口烟圈,低头问我:“小乌鸦,这是你第几次救我了?”我当然知道他暗指什么,我的肩膀上已经为他挡过一颗子弹了。 “嗯?”我伸出手去凭空抓一抓,“星星那么璀璨那么美,每个人都想据为己有,却不知道,只有挂在天上,它才会发出美丽的光。” 他转过身来拂我的头发:“贪婪和占有欲会害死人呢!” “哇——”我为他拍手鼓掌,“好哲学呀!” 他嘿嘿直笑:“小丫头,你也很狡猾嘛!”说着就把我的脸蛋当做面团来掐。 “很痛耶!”我打开他的手,狠狠地瞪他。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很有对付那些商贾的魄力哦!”他说,“要是经过培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伯尔尼商界非常厉害的谈判高手了!” “美死你!”我才不干,“以后要给你狄家做枪手吗?我不做这类事。”人们总说。与人斗,其乐无穷。可为什么,我总想与世无争? 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以后不许说这种话,狄家也是你的家,什么你的我的,再说错我就……” 第99节:舞会惊魂(5) “怎样?”我不知死活地瞪他。 “那我要把你的小屁股打肿,让你痛哭流涕……” 我扬起下巴直哼哼,鬼才怕你。 “然后……” “怎样?”我继续不知死活地哼哼。 “再把你的眼泪吻干……”他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来,靠近我的时候,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有种清新的香槟气息吹到我的脸上。夜色里看明阳灿若星辰的眼睛也真够迷死人不偿命了。我忽然发现我们之间多了一种叫做暧昧的情愫,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光这些甜言蜜语就够叫人腻死了。 我赶紧伸手去堵他的嘴:“别说了少爷,好像吃了二斤猪肉膘哦!”我扶住车门朝外做呕吐状故意气他。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扑过来掐我的脖子…… 天呢,真的想拧成麻花啊? 完了!又在劫难逃! 一周之后,有点,小意外,大森林回来了。 在一个有淡淡紫霞的傍晚,深红的枫叶落在微湿的青灰石阶上,一袭深灰色风衣在风中伫立,大森林的脚畔放着一只行李箱,看着大厅里发愣的我微笑。 哇——不是做梦吧? 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去,扑到他身上。他轻拍我的头,淡然道:“我回来了。”真好!我又闻到他袖口里暗暗散发出的薄荷清香,感觉到一个真实的大森林站在我面前。 管家走过来把行李箱提走。大森林问我,家里那两个老少爷们儿呢!我嘿嘿冲他笑:“在后庭院研究小刺猬呢!上次我在院子里发现的小刺猬又出现了,这两个人比我还像孩子。” 他揽过我的肩膀,轻声说:“那我们也在院子里散散步吧!” “好!”我应声,忽然发现他这次回来释然了很多,说话和脚步都轻松了。 柔和温煦的夕阳发着橘红的余韵,光线倾斜映照在我们的睫毛上,都染了一片金色。我问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去河口做什么了吗?”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在河口遇见的那位送我佛珠的老人吗?” “当然记得。”我摸摸手腕上的珠子,心存感激。 “我,这次重回河口就是去见他的。” “你去感谢他?” “不,按照当初的约定,应该是我一把你和明阳送回来就过去陪他的。” “陪他?”我不明白。 他笑笑:“你忘了,明阳曾经被他施过催眠术,虽然我也懂得催眠,但是每个人的催眠手法都有不同,何况他的道行已不是一般。我当时着急,和他交涉后定下一个约定,只要他帮助明阳破解催眠、恢复记忆,让你们可以顺利地回家,我愿意作为明阳的替代,留在他膝下伺候到终老。” 我的心像揣着个小兔子一样跳个不停。 大森林,你身上有无数的闪光点,唯一的缺憾就是,你太墨守成规,像一个作茧自缚的可怜人,把自己硬拴在无形的桎梏里挣扎徘徊。其实你可以走出来的,养恩大于天,可再大的恩情都不能阻挡一个人的感情和执著。 你就是你自己! 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可这些不用我说,你全都明白。你那么聪明的人,把一切都看透了,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受罪呢! 为什么? 我有眼泪滑出来。 “我知道你要和我说什么,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他用手掌轻轻擦去它们,“你知道吗,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第一次?”我在记忆里搜索,哪个才是第一次?被于庆欺负时的从天而降?不,更早些,我在图书馆见到女鬼,是你把我抱出那个精神旋涡。还是…… “第一次,你还不懂记事。那时你刚两个多月,真是个漂亮的婴儿,脸颊粉嫩嫩的,眸子乌黑,亮得像块宝石。我抱起你的时候,就像从雪地里捧起一把新雪,生怕你化掉。我碰了你的嘴唇,像樱花花瓣一样,很小,很软,你咿呀咿呀地张嘴,说着不是语言的呢喃。你知道我那时的心情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滑落,心里酸胀得难受。 第100节:舞会惊魂(6) 他继续说:“我是个在中东小国出生的孩子,那里连年战火。男孩们五岁起玩枪,若不懂得开枪是会被人耻笑的,我十岁之前就杀过人,当然,在那个混乱的国度,死人是很平常的事情,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有时是为了争夺水源和发霉的食物,有时是为了紧缺的药品。我逐渐变得冷漠,在我眼里,若不抢别人,就会被人抢,若不杀人也会被人杀。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没有心了。”他捶捶自己的胸口,“这里早就空了,冷得像个冰窖。” 所以他从来就与众不同,他看人总是冷冰冰的,不喜欢笑,连话都很少。可是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双手合十捂住鼻翼,一阵心酸…… “狄家收养我之后,我很感激,并不是一下子脱离贫穷、享受到优质的富裕生活而感激。我真心感恩是因为狄家给了我一个家庭的温暖和信任。他们从未把我当过外人,你可以从眼神中感觉到,妈妈对明阳流露出的慈爱也同样分享给我,她没有分过伯仲。而我第一次看见你,冰冷的心里又注入一股暖流。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个妹妹,就像我初见你的时候那么大,她病死了。不是因为枪战,而是因为肺痨,没有药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那么幼小的身体无休止地咳,咳得声音都变得像废铜烂铁敲击一样……”他哭了,倔强地仰起头,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她是在我怀里死去的,我抱着她,一个小小的身体,我的手指清楚地感觉到她慢慢变凉。我从早晨枯坐到黄昏,一句话也没说,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够冷了……” 我去抓他的手掌,宽厚的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大森林!人不应该隐藏情感,真情的流露是一种高尚的品格,你想哭就哭出来……” 只一瞬,他挥挥手转过头去:“给我两分钟,一会儿就好了。” 我咬紧唇,看着他坚实的肩膀轻微地抽动,心里像撒了把椒盐一样炽热。他不冷漠,真的,其实他的热情全都藏在心底,从不轻易表露出来。 他再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温存地笑了:“我很久不提往事了,这些连狄家的人也不知道。” 我们继续慢慢地朝前走:“那为什么告诉我呢?” “我想让你明白些事情。” “什么?” “明阳是真心喜欢你的。”他以温柔的口吻再次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措手不及。 大森林!那你呢,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呢?我拿眼睛质问他。 他轻轻将我拥进怀里,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你是我的亲人,我最亲的妹妹。为你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我哑然,抬不起头来,不然我也会学他,把头高高仰起,不让眼泪倾泻。 “你奶奶曾经预言过,我会为一个女人死去,我这一生,只为一个女人而存在,因为我的命早系在她手中。你奶奶说得没错,我早已把命交给你了,即使死亡,也无畏。” 往事历历在目,奶奶是智者,早已把一切命数看透。所以,大森林会为我以身赴死,当子弹打穿他的身体时,我的心也在流血。 “可是奶奶的预言已经打破了,”我伏在他的左胸口心悸,眼泪早已打湿一片前襟,“我们在缅甸共同经历一场生死之役,你早就拿命换命救了我。你不会再死了,我知道,一定不会了……” 他只是轻笑:“人的一生多么漫长啊!谁也不知道下一场劫难在哪里。可是我知道,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劫,我都挡在你前面。” 可是爱情呢,为什么面临爱情的时候你就没有这么勇敢?这话郁积在胸口,迟迟说不出来。 大森林却直接剪断了一株情感树,在它还是幼苗的时候:“我会是你最亲的亲人,明阳才是你最爱的爱人。” “为什么?”我不服。 “若惜,你和明阳在一起的时候我都看在眼里,那时候你比较快乐。”他说,“真的!快乐是长久的,我的阴郁会笼罩你,鲜嫩的花朵应该开在阳光下,而梅雨会让它发霉,再美丽的花蕾也会从根部逐渐溃烂腐蚀。我愿看你笑,你的快乐越多,我才快乐。而那种阳光是我无法给你的,只有明阳可以。” 第101节:舞会惊魂(7) 真是这样吗? 聪明如你,把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 “大森林,我还有一个愿望。”我抬起眼睛看他。 “你说吧!” “能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吗?”曾经,我就是迷恋上这双深邃如浩海的眼睛,它在脑海里植了根,发了芽,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有过激的反应,只是轻声说:“好。” 我看见他从容地抬起手,摘掉了那个充满阴霾的大墨镜,一切了然,我却想晕倒。 “大森林……”我抱着他哭泣,心中波澜无法平息。 他的额头鬓角,像烧红的烙铁烙过,而左眼……已经失明,眼眶周围还有弹片夹过的痕迹。这伤烙下时,那疼痛会是怎样的无以复加,我无法想象。 我轻轻抚摩他的伤口,眼泪扑簌:“疼吗?” 他淡淡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胸口上的三处致命伤都已愈合,脸上的更不会疼了。就算再撕心裂肺,皮肉一旦长上也会忘了疼。人的命其实没那么脆,缝巴缝巴就长好了。” “你是怎么离开缅甸的?”这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当初明阳没有带走他。 “人生处处都有奇迹,不是吗,明阳也曾经在景洪热带雨林受过重伤昏迷,险些丧命,可是事后他又跟你说了多少呢?男人哪有不受伤的,只要还完好地站在你面前,那就是一切都过去了。你该相信绝处逢生,对吧?” “那……河口那老头子呢,他怎么会放你回来?” “我去的时候老头子已经不在那间屋子了,人去楼空。”他轻叹一口气,无限轻松地深呼吸,“我在那里等了一个星期,有人寄来一张照片,是老头子在神农架新照的,他的双腿竟奇迹般地站立起来了。我恍然大悟,他已经重新开始面对生活了。那双腿是受到生活变故的强烈刺激引起的心理暗示而残,却不是真正地废掉。如今他站起来,就是生活恢复了动力,他已经去追求新生了。”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需要重生!凤凰尚且须涅槃,何况人呢? 前面的草坪上,明阳和狄爸爸一少一老还在撵着刺猬转圈圈,活力十足。我们看着那个轮椅上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失去至爱的妻子,仍能乐观地活着,我们难道不应该乐观地看待生活吗? “堵住!刺猬跑过去了!”明阳冲着我大叫。 我“啊”的一声跳起来,说实话还真挺害怕这浑身长刺的小东西。它一看见还有人怕它,马上又朝我冲刺过来,似乎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正愁无处可逃,大森林已经一把将我抱起。 “哥!”明阳兴奋地冲上来,三个人抱作一团,“你回来了!太好啦!” 哦!终于团聚了。真好! 我不能再待下去喽!不然我的学业一定荒了。明阳打趣,是不是荒得长草了?我气鼓鼓地催他:“求你啦!我的签证可不可以快些办呀?”大森林在河口一天就办好了,这家伙办了五天了还在拖延,成心不让我走。 “咦,”他还沾沾自喜,“你终于求我啦?” “是呀!少爷!”我歪着脑袋围着他转,就像他堵截那只刺猬,“少爷!少爷?少爷?!” “哎呀!好啦!”有没有看错哦!他也会脸红? “我早就办好了,在我房间里。” “啊?”我一个高八度的嗓音差点把房顶掀起来,“那你不给我?” “我……不是,舍不得你走吗!”他抓抓头,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去房间里拿出绿本本。 我用对待苹果那招对待他,直直地拿头撞他的脑门儿,像撞钟一样“咚”的一声响,他捂住脑袋晃了一晃,站稳了像看外星人一样瞅我:“过来!让我看看你那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 我抱着签证抿着嘴就笑,撒欢地朝庭院跑。他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追:“别跑!让我检查检查!看是不是换成了铁脑袋,省得机场安检把你扣?下……?别跑……” 我亲爱的苹果啊!我就要回到你身边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上飞机之前,明阳和大森林去机场送我。明阳虽然十二个不情愿让我走,可还是送了我一个象征伯恩的小熊公仔,但我觉得这熊长得有几分像澳洲的卡拉熊。我正把脸埋在熊仔柔软的绒毛里欣喜着偷偷乐时,大森林递给我一部手机:“出来这么久了,该给苹果回个电话了吧!” 第102节:舞会惊魂(8) 嗯!是哦!我重重地点头,心怦怦跳着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苹果一听到我的声音嗷的一声跳起来咋呼:“没良心的小白眼儿狼!我还把我当朋友吗?留一张纸就跑了,一点都不体谅我的担心。” 我冲着电话那头一直咯咯咯地笑:“亲爱的苹果啊!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吗?我朝思暮想的两个人都奇迹般地回到了我身边。真幸福!就像踩在云端里一样快乐。”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悠悠地说:“若惜你真的快乐吗?我真希望你快乐!唉!”她叹了好长一口气。 “怎么了?”弄得我也担忧起来。 苹果说:“我和大吉普分手了。” “啊?”我惊讶,“怎么会?你们,跟我回家扫墓的时候还山盟海誓的!” “这世上最捉摸不透的就是人心了。”她一下子沧桑了。 单纯快乐的苹果啊,你怎么了? “人是会改变的!”她对我说,苍老的感叹,一点也不像过去那个开朗的她。 “一年前的大吉普是爱我的,现在,他可能更爱权势金钱。虽然我们还没到大四,危机感已经遍布学生会。谁都知道流入社会将要面临大浪淘沙,或许等待我们的更多的是失望、沮丧。大吉普屈服了。在金钱权势和爱情面前,他可以果断地抛弃附属品,缴获新的战利品。对男人而言,女人就是包装他们的华丽衣裳,他们拿斤两来区分伯仲,选择和放弃……” 这不公平! 女人在面对爱情时候的投入和施与,远比男人进入角色迅猛且狂热。心会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迅速膨胀,再容不下其他。而男人,权势地位、所谓的事业心和面子尊严,把一颗心切割分占。 心里突然破开个口子,越拉越大,呼啦一下子无比失落。 “小乌鸦你怎么了?”明阳握握我的手,“好凉!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感觉像做梦。我的同龄人尚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我,却离童话很近。可是……我抬头,用纷繁复杂的眼神看面前这两个优秀的男人:我们能永远生活在童话中吗? “你怎么不说话?”他盯着我的眼睛,想在里面寻找什么,“怎么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变!永远是个单纯得像白纸一样的若惜。” 白纸?! 那样的人生是苍白无力的。 “我不想你改变!我就要你活在童话里。”他亲吻我的眼睛,像面对一个视若珍宝的翡翠娃娃,娇弱珍贵。可是,我觉得一个人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单薄脆弱,甚至不受自己的掌控。 可是他们两个走过来一左一右夹住我,走向闸口。大森林对我说:“别忘了,我们三个是这世上最过命的至亲至爱!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生相系,谁也跑不了。”〖LM〗 第103节:迷雾重重(1) 迷雾重重 学校别来无恙。 我看见苹果的时候她正在发了狠地往球篮里砸球,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后背上的T恤已经湿湿地贴在身上。我丢过去一瓶矿泉水对她笑:“那球篮跟你又没仇,你把它砸扁就解气了吗?” 她惊喜地跑过来抱住我又蹦又叫,兴奋过后又是消沉。 “我不气别人,是气我自己,没有看清男人的自私。” “人都有欲望吧,男人和女人不同,他们想要的东西太多,女人负荷不起,只好远看浮沉争斗。” 她说:“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品,更不是爱情的祭祀品,自私的男人会付出代价的。” 我拉她去操场上走一走:“能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分道扬镳的吗?” “以往他经常去夜自习,我都能猜到他去哪个教室,可是当你猜不到的时候,就知道产生了距离……” “会不会是有事耽搁了?” “当你满世界地找不见一个人时,还能求他的心留在你身上吗?”她说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大吉普,最看重的是财。” “他缺钱用?” “据我所知,他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他妈妈常年卧病,爸爸是个普通工人,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这样一个家庭要供养两个学生,并不容易。” “可是……你们和我回乡下的时候,大吉普穿的鞋子不是名牌吗?他还有手机?”1998年的学生中有能力使用手机的人凤毛麟角。 “所以我更怀疑,以前他在骗我!他说他爸爸开了三家公司,他家里很有钱,在上海浦东最好的黄金地段买了五百平方米的别墅……” 这瞎话编得也的确离谱。 “他从不敢请我去他的家。如果不是我意外撞见去宿舍看望他的妹妹,我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你知道吗,从我们开始交往,大吉普就控制了我的银行卡,我到学校来的所有生活费用都由他支配着。我顾及他的面子,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用女人的钱。他说他能挣回来,能挣更多的钱,让我相信他!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滋味吗?我不怕贫穷,可我受不了谎言!” “那,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她看看我,似乎平静:“上个星期,我提出的。” “你提出?”我差点跳起来。 她站起来大声地冲西操场喊一嗓子:“去他奶奶的!狗屁爱情!” 偌大的操场,声音很快便散了。她小小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垂下头背对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爱情这东西很玄,承受不了欺骗和伪装,一旦变质就无可挽回。 我过去拉她,拨着她的刘海,这额头已经不像我初识她那样光洁了,看上去似乎笼罩着黑青色的雾霭,不祥。 “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额头。人一旦有了烦恼祸事,十有八九都写在脑门儿上……” “净瞎说!”她拨开我的手,“难道你是个卜签问卦的神仙?”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有不寻常的举动的?” 她顿了顿:“经济管理学院有个小富婆你知道吗?” 我想一想,以前在食堂时听说过,那是个大官的女儿,家庭富足。“叫玛瑙是吗?” “我在大吉普的衬衫上看见过唇红印子,还有异样的香水味,我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女人,不会拿着这种东西在他面前哭喊叫骂。那时我还相信,他不是那种流连声色犬马的人。可是有天晚上,我去南门外买东西,意外看见他和那个女生站在上海菜馆门前拥搡,快要脸贴着脸了。” 我皱眉:“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对他怎么可能看错?” “那,是不是误会?” “误会?”她苦笑,“我也希望是场误会!可当我走近他时,清清楚楚地听见:苹果怎么能和你比?我追她只是逢场作戏,她那个矮冬瓜,底盘太低,娶了她都会影响下一代,可怜她的人才会追她……” 有两行冰凉的泪从她圆圆的脸蛋儿上滑落下来。我知道倔强的人心里的疼,这嘲讽的话语胜过任何淬毒的刀子,将她刺得体无完肤。 “苹果!”我们揽着肩膀坐在操场的绿地仰望悬月,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年轻不是荣耀也不是过错,只是我们都不懂。世事的烙印砸在身上时,或许才能一点一点地长大,像化茧成蝶的蛹,外壳剥离身体的那一刻,一定都撕心裂肺地疼。 “走吧!我们回去。”我拉着她往回走,“他失去你是他的损失,真的!” 我们刚走,球场上又出现了篮球震地的声音,回头去看,是莫言。 苹果对我说:“你不打个招呼吗?这孩子不错。你走的时候没跟任何人道别,他还一直挂念着,总是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走吧!”我不想再有误会。让他认为我决绝,也好。 第二天我见到大吉普,他不再像以往一样载笑载言,多了尴尬,低头离去。我心里有难以言状的扼腕,我曾经寄予了一切美好的祝福给他们,如今叶染黄斑,人已不同。 这个秋天,一片黯然。 1998年是个风云迭起的年月,在学五食堂里被谈论话题最多的就是落幕不久的世界杯。男生们大口大口地咀嚼食物,仍然堵不住他们对齐达内横空出世的艳羡,更有人大肆评价年少的欧文、初出茅庐凌空垫射的劳尔、贝克汉姆的完美弧线。苹果把整个头都快埋进碗里了,仍然听得见四周对巴乔、斯托伊科维奇、马尔蒂尼、小劳德鲁普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的褒奖。终于,她忍不住了,甩开胳膊去跟人大放口水战,尽兴评论这次法兰西之夏的群雄逐鹿。我支着胳膊看着她乐,还是这么直耿耿的洒脱劲儿!不论天塌下来,还是失恋,都不能影响她对生活的热爱,连八卦也要拼一拼。 第104节:迷雾重重(2) 正在口舌之争到达白热化时,食堂里有人嘘声而起。众人回头去看,一个穿着GUCCI华服的女孩儿正在门口翘首企足。她装扮的奢侈豪华与平民化的学生食堂格格不入。我捅了捅苹果的腰眼:“那不是玛瑙吗?” 她只当没听见:“就是翡翠来了不也一样吗,吃饭吃饭!” “吃饱了吧?”我说着,看看她的饭盒,已经只剩下菜汤。 “你吃饱了?那走呗!”我们一起去水池边刷饭盒。 经过玛瑙身边时,她一脸不屑的讥讽表情和充满敌意的扫视令人很不舒服。担心她俩会水火不兼容,我拉起苹果快走。 “喂!”玛瑙叫住她,“你就是苹果?” 苹果仰起头回瞪她,尽量克制想发火的冲动。 “我只是想来亲眼目睹一下,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苹果怒目而视。 女孩冷笑:“你是属蜗牛的吧?那两条腿定是缩进壳里去了,这么个矮冬瓜也有人追,还真是稀罕呢!”她把红彤彤的嘴唇凑近苹果一侧,对着耳朵说,“我看见你——就想吐!”说罢要走。 苹果一跃而起,“啪”的一声,耳光清脆,就在玛瑙一只手捂住半边腮帮子发愣的时候,她手上端着的饭盒已经不偏不斜正扣在玛瑙那张施了粉黛的脸上。她的妆糊了,那脸一半是红得挺好看的手掌印,一半是酱色的菜瓜汤,滴滴答答地落在那身昂贵的GUCCI上。玛瑙的眼圈立刻红了,泛起血丝像要吃人的狼一样“哇哇”叫着扑过来撕扯。 苹果腿不长,但是有劲儿,飞起一脚把她踢出去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愣什么?”她抓起我的手撒腿就跑,“发疯的母狗最会咬人!你等着她撒泼再打回来吗?” 跑到无人处时,她吁气:“还好!没追来。” 我问她:“都是一个学校的,你今天撕破她的脸,明天她报复怎么办?” “我怕她?”她边喘气边跺墙,“小蹄子在我面前犯横!真想踢死她!” 麻烦很快还是来了。 众所周知,这位财经学院的富家女是A大副校长的侄女。苹果当天下午便收到一个记大过的处分,不仅是她,我今年的奖学金也被莫名其妙地黑了,全科成绩优秀的表格变成了丑陋的符号,上面的红色鉴定笔录像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教条讽刺。苹果对我说抱歉,我冲她笑,没关系,不要想她,你自己要开心才好! “对!”她拍着手说,“走,今儿晚上大排档喝啤酒去,我请你!” 我刚要劝,她却一句话把我噎住:“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去!”我赶紧答应。 晚上的南门夜市一直热闹到后半夜,到处都是啤酒碰杯、叫卖烤肉的声音,小烤箱里散发出的阵阵浓烟,熏出了二里地。我叫苹果,她已经趴在小桌案上昏昏欲睡,脚边的地上堆满了啤酒瓶子。她的一张小脸通红,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奶奶的,我最恨别人说我腿短,这死蹄子肯定是我的克星……” “咣当——” 随着最后一个瓶子倒地,她已经彻底站不起来。 我不想劝,对她来说,如果醉一场能把一切烦恼全忘掉,我希望她酩酊大醉。哪知苹果闭着眼睛突然转身,摇晃后面那一桌的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大声叫唤:“美女!我喝多了!想哭啊!可是哭不出来!” 我赶紧把她拖开,付了账,架起她就往校门走:“快回去吧!再晚学校要关门了!” “若惜你真不够意思!说好了来陪我喝酒你一杯都没动。”她已经舌头打结,眼皮翻一翻,又重重地合上。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当然不能喝,你一个趴下的时候我还能把你弄回去,要是两个都不醒人事了,谁送你回去?” 她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歌,唱完一首又一首,偶尔冒出一句:“刘德华是男的女的?”已经醉糊涂了,就越发的沉,眼见我就要拖不动了,忽然——从拐角的暗处冲出一个男人,飞快地靠近苹果。他的力道很大,撞过来之后马上就跑,一闪身钻进南门对面的岔路胡同口不见了。 第105节:迷雾重重(3) 苹果的身体越来越重,一个劲地向下滑…… “啊——”我惊叫。 她的腹部中了一刀,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染红了白色的绒布帽衫。 “苹果!!你别吓我!” 任凭我怎样叫,她都没有回应,软塌塌地倒在我脚下。这可怎么办?一片漆黑的午夜,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周围的店铺都关闭了。 “等一等!”我看见五步以外的小报亭还亮着灯,里面的人正准备关门。“等一下!求你了!”我冲过去拍打他的窗户,“我要打电话!有人受伤了!我要用电话!” 好心的卖报人打开窗户,把一个白色的电话机递出来。我捧着话筒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手上的血染红了一片白:“莫言!我找莫言!!快!求你快帮我叫他啊!” “莫言!接电话!”男生宿舍里一片嘈杂,一会儿工夫听见有拖鞋拖地的声音向电话走来,有人交替话筒的声音,但不是莫言。 “我是莫言的室友,他现在不在,你可以留下姓名,等他回来我转告。” “请你告诉他,”我急得想哭,“我是蓝若惜,请他回来后赶紧来找我,我在学校南门外的夜市口,请快点!” 电话挂断了。我抱着瘫软得像泥一样的苹果,一股凉气从后背一直蹿升到脖子。 路灯昏黄的光撒到我手腕的佛珠上,它却好似冬眠了一般,与普通的珠子无异,帮不上任何忙…… 手术室的灯亮着,苹果的肚子需要缝针。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反复踱步。 “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莫言盯着窗台上生锈的窗框发呆,眼睛里有红血丝。 我咬着指甲难以平静:“我怀疑一个人,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什么叫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 “动手的是个男人,但我怀疑是个女人指使的。” “你看清楚行凶的人长什么样子了吗?” 我皱起眉头使劲地想,什么也想不出来:“没有。太黑了,什么都没看清。” “那是无头公案了。”他叹气,十指用力地抓住窗台。 “我们要报学校的公安部吗?” “怎么报?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连你都说不清行凶的人长什么样……咱们学校的公安部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几个真正为学生办事的?你求他们,什么事也办不了倒要先送礼搭上个万八千的。” 我缄默。 “苹果若是落下后遗症怎么办?” 他总是给我提难题,可我一个也回答不了。 “这次的手术费怎么办?” 是啊!手术费!这是当务之急。我的银行卡付过学费以后余额所剩无几。 我去医务值班室拨通了一个长途号码:“我找明阳……” 除了他,我还能求助于谁?忽然发现,我在这世界竟是如此无助,若没有他,我的境地艰难竭蹶、难以自立。 “费用问题解决了?”莫言见我放下电话小心翼翼地问。 “嗯。”我点头。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身上很多谜,怎么也解不开。” “什么?”我有虚脱的感觉,手术室外的时光最难熬。 “你似乎清贫,世事不通,却无忧无扰。当常人需要为钱发愁的时候,你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困难。” 我惨淡地笑笑:“我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丫头。” 这时,我又看见了她。 小芫。 她从手术室里面飘出来,在走廊上荡来荡去,像个被风吹拂的枯叶。 我两只眼死死地盯住她,她却对我嗬嗬地笑。 “你笑什么?”我问她。 “啊?”莫言呆滞地望着我发愣,“你问我?” 我当然不是问他。 女鬼惨烈地笑,脸上的苍白像脱坯的墙皮一样,一块儿一块儿往下掉:“她失血太多,恐怕活不了了。” “你胡说!”我激动起来。 莫言发愣地看我,有些惊恐。 我心烦意乱地冲他摆摆手:“我没跟你说话。” 她怪异地笑着,声音凄厉,飘至手术室门前,又不见了。 我奇怪,不是自从戴了佛珠之后鬼就再也没敢近身吗?如今怎么又出现了?我低头看手腕,不好!大事不妙!手上空无一物,那串佛珠……丢了? 第106节:迷雾重重(4) 莫言吓坏了:“蓝同学,你脑子没坏吧?” 我无力地垂下头:“你当我是精神不正常好了。” “可你刚才说的什么话,眉头皱得那样紧,似乎很痛苦。” 这个时候哪有心情跟他解释。我双掌合十心里默念:苹果!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再也不让你喝酒了。一定要挺过来呀! 莫言仍在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不知他是紧张,还是为我担心: “你自己也要小心,行路时都要格外留意左右,你们俩都要注意安全。” “看样子……她已经被人盯上一段时间了。” “以后我给你找一把防身用的小刀,你最好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他的喋喋不休,我压根听不进去,只盯着墙上那个无声的红灯。那个象征红色心脏跳动信号的东西,它竟然一闪一闪的。 怎么回事?我忙问莫言:“你看!那墙上的红灯是不是在闪?” 他回头看看指示灯,再看看我,莫名其妙:“没有啊!那灯好得很,一点也没闪。” 可我就是看见它在闪。 难道……那鬼进了手术室,在作祟?我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这时候除了祷告似乎再无他法。 红灯灭掉,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一角,我冲过去问主刀医生:“我朋友的伤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大口罩说:“手术缝合得挺成功,刀口不深,幸亏现在是秋末,穿的衣服厚实,若是夏天遭这一刀子,还真是危险了。” 我长长地吐一口气,真不知道那小芫是什么意图,说谎来骗我。 鬼也恶搞? 又发现莫言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我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要陪苹果。”我跟着担架车进病房,看护室里只让留一个人。他没走,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躺下,对我说:“有事就叫我!需要什么吃的喝的也叫我,我给你当跑腿的。” 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们只有友谊。” “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他冲我笑,“我听见你打电话就知道,在经济方面你是有人支援的。但我还是很高兴,今天晚上苹果出事后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他又说,“你怎么没想起叫大吉普呢?苹果是他的女朋友啊!” “已经不是了!”我把拳头箍得紧紧的,“他要是现在站在这里,没准我会杀掉他。” 他大骇:“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别问了。我鄙视他!”是的!从心底里鄙视他!以前那个向我保证要好好对待苹果的大吉普死了,死得丁点都不剩了。 我在室内坐着,莫言在走廊长椅上躺着。 下半夜,有点冷。我紧了紧衣袖,大脑里清醒得没有半点困意。 仔细端详着苹果的脸蛋,忽然发现,渐渐地,她的脸部轮廓起了变化,变成了小芫的模样,我吓了一跳。再揉揉眼睛,仔细看,没错,是苹果。躺在白床单上的苍白面孔的确是苹果,我长吁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趴在床沿睡着了。 夜里感觉床在动,有人坐起来,像个雕塑一样僵硬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我。我睁开眼睛,不敢相信:“你的肚子才缝了线,怎么能坐起来呢,你不要命了?” “啊——” 难以置信。 我几乎要弹开去,离开床沿。 可是我的手被她紧紧抓住。 被小芫抓住。 床上的人怎么是小芫? 我不敢相信,心跳剧烈得快要蹦出来了。 “怎么是你,苹果呢?” 她仍在发呆,呆滞的眼光很迷离,像着了水雾一样化不开。 “小芫你醒了?”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我回头去看,吓一跳,这次真的蹦起来离开了床沿。一个男生扑到床边,拉着她的手。那男生是欧阳,小芫的恋人。 “怎么起来了呢?快躺下睡。”他扶着她躺下,拿起暖水瓶走出去。 我诧异,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走廊上有人在争吵,一个男声,一个女声。 我轻轻靠近门口,停下。 “你说过你不再见那婊子的,你怎么又来见她?你把我的话当放屁?”一个女声,声音嘶哑低沉,让人很害怕。 第107节:迷雾重重(5) “我只来看一眼,马上就走。”欧阳的声音,急躁无奈。 “什么看一眼就走,你手里是什么?暖水瓶!你还想在这里伺候她屎尿不成?” “她是为我自杀的,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那样心里不好受。” “不好受?那我也在你面前割腕,我看你好受不好受?” 两个人争吵着,声音渐渐远去。我探出病房看了一眼,欧阳被那女孩夹着一只胳膊硬拉走了,他还回头朝病房看了一眼,神情复杂又无奈。走得不干脆,也不决绝。 我回头看病床,躺在上面的小芫流出两行清泪。 没过多久。 那声音沙哑的女孩儿又来了,这次是她一个人。 她站在小芫面前,宽大的裙摆拖到地上,盖住了脚踝。我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见一个背影,她染成棕色的清汤挂面一样的头发和这沥青色长裙很不搭配,让人感到压抑。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向输液的管子里注射了一种东西,一种泛绿光的青色液体。这种绿让人生厌,我想起了苍蝇头顶那种泛荧光的绿,有种恶心的感觉涌上来。 她走了,无声无息,把针管收进袖子里,扬长而去。 小芫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医生来来往往过了几遭,似乎是天亮了,又暗下,暗下又亮了。不知过了几个整日,小芫开始在床上滚来滚去,叫声惨烈。 护士冲进来按住小芫大喊:“快给她注射镇静剂。” 吵闹声平息之后,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冷冷地说:“送到精神病医院去吧!” 小芫疯了?! 我目瞪口呆,看到的这些影像好似电影的黑白胶片,我只能看,却不能靠近。我看着小芫被他们送走了,她目光痴呆,嘴角止不住地流出黏稠的液体。 真的疯了吗? 她只是割腕自杀,既然被救下就会慢慢好起来,可这种现象?我猛然想起,她被那穿沥青色的长裙的女人注射了什么东西。 下毒? 我心里猛然震荡,前段日子明阳也险些被下毒,怎么如今我又看到了人类的丑恶一面,为一己私欲,不惜害人? 奇怪。她的眼神已经呆滞了,却还能流出冰冷的泪。慢慢地,那些泪都变成了红色、黏稠的,红得刺眼…… 心脏猛地收缩。 我醒了过来。 做梦了? 再看看床头,苹果早已酣然入梦。 我却不敢再睡。 耳畔总能听见凄切的哭声,时远时近。这医院里也透着古怪。我心里阵阵发毛,敲敲玻璃窗户,叫莫言进来。 “护士长不是说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吗?” “值班护士都睡了,没人会看见。”我忽然觉得很冷,心尖都在颤抖,我想有个力量在我身边壮胆。那股寒意如影随形,似乎有无形的东西正趴在我后背…… 他进来,两只手不知放到哪里好,在牛仔裤口袋边左右摩擦。 “坐吧!”我搬个凳子给他,“我有点害怕。” “心理作用,我陪你聊聊天,好吗?”他和蔼地笑着。 “莫言,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我看见的东西,你看不见。但这话不能说。 “的确,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你的眼睛,有种不可思议的能量,我以为我在陆地上窥视到了天际最亮的那颗星。你即使站在我面前,可我仍觉得你离我很远,远得似乎不染凡尘。” “你会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只能这样说。 “谢谢!”他腼腆地笑,“可惜这不是我期望的。” “什么?” “人都有欲望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猝然生起一团火,瞬间不见了。 我愕然,半天没有回话。 “世上没有圣人,以后,如果我真的犯了什么过错,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不懂这话的意思,至少在这时刻,没有参悟。 苹果没有生命危险,但是需要静养。 我给她请了一周的假,每天下了课就到医院里来送饭,陪她说说话。医院里的饭总有苏打水的味儿,担心她吃不惯。不过她恢复得不错,骂人的力气一点没减:“TNND,等我能跑能蹦了肯定杀回去踢死那小蹄子!” 第108节:迷雾重重(6) 我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真替她捏把汗:“你安生点吧!真怕你把缝合的伤口崩开!” 正这会儿,医生进来找我:“六号床,你的手术费还没有交齐。” 哦!我应一声,闷闷不乐,明阳并没有打钱过来。虽然开始他一口答应,但我说我会慢慢还他,电话就被挂断了。他似乎生气我在把他当外人。 苹果对我说:“若惜,给我爸打个电话吧!让他给我寄些钱过来。” 我无法告诉她,她父亲在单位的财务上出了问题,已经被省纪委隔离查办了,我早上才打去电话问过情况,苹果的妈妈还再三恳求我不要告诉她的女儿。这段时间她的生活费已经被大吉普挥霍完了,我要尽我所能地帮她,但是不能让她知道,不然这晴天霹雳会雪上加霜,对她打击太大。 “放心吧!我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他很快会打钱过来。”我笑呵呵地对她说,心里却没底儿,明阳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把医生请出病房,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可以再宽限几天吗?我一定想办法……” 就在这时,越过医生的肩膀,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明阳?! 我不由得怔在那里,嘴唇尚在张启,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正从对面走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我磕磕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怎么来了?” 医生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见一张阳光帅气的面庞。 明阳笑盈盈地对医生说:“她的费用,我负责。” 等他缴完费,回过头来笑得灿烂:“怎么,你不高兴?我可是好不容易找到几天假哦!” “欧洲的生意不是离不开你吗?你这么不负责任地跑了,肯定是把担子撂给大森林了。” 他嘿嘿直笑:“你真了解我。” “这么任性,”我努努嘴批评道,“还是小孩子!” 他很臭屁地嘘我:“你还不一样!小孩子!” 我拿白眼球丢他,他满不在乎地欢呼:“走吧!去看看你的朋友。” “呀!”苹果一看见明阳就兴奋地尖叫,“传说中的男一号终于现身了。” “嗯!嗯!就是就是!”他连连点头,一点儿都不客气。 我赶忙去堵苹果的嘴巴,“别瞎说!” “怎么不是?”她故意大声,生怕地球人听不见。 “就是就是!”明阳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当仁不让,“你看我一到就赶过来看你们了,行李还没有放到酒店去。”说着他想点烟。 我赶紧掐灭:“这里是医院!” “哦!忘了!抱歉。”他向苹果挥挥手,“我去外面抽。”说完出去。 苹果等他走远了问我:“老实交代,这帅哥哪儿来的?” 我涨红了脸道:“天上掉下来的。” “那是林妹妹。”她才不吃这套。 “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明阳。” “哦!”她点点头,“他真是从天而降,紫霞仙子的白马王子出现了,他穿着金甲,踩着五彩云霞来接你。” “去你的!”我拍她的头,“你看《大话西游》看多了哦!” “唉!”她又唉声叹气,“为什么我就遇不见帅哥呢?遇见个不帅的,人也不好……” 我抱抱她:“别说了,多想点开心的事情。”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明阳从外面走进来,嚷嚷着想游览古城。可他看起来风尘仆仆,难道不累吗? “这里只有北塔可以玩了,别的,我觉着没什么好玩的。”苹果冲我挤挤眼睛。 我明白她的意图。现在的景点,就一个特点,人多得像炸窝的马蜂,唯独北塔清净,那是个僧侣苦休的地方,青灯古刹,寂寞孤苦,很少有人去打搅。 “那好吧!明天我们去北塔走走?”明阳问我。 苹果撺掇着我快些点头。 “可是……我走了谁照顾你?” “我又不是残疾,还能吃能喝呢!别操心,再说还有个莫言可以使唤。那家伙比大吉普有良心。” “莫言是谁?”狮子打盹也睁半只眼,明阳突然发问。 苹果的嘴太快,要堵都来不及:“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是你的情敌哦!” 第109节:迷雾重重(7) 早晨去北塔感觉很荒凉。 孤寂的塔楼在这古刹沉睡了五百年,斑驳的墙面陈述着历史过往。我们,只是寥寥游客中的两个。 “这里怎么这么安静?”明阳问我。 “太清苦了,可能连诵经的和尚都跑了。” 落叶枯容,昨夜下过小雨,这些枯黄皱巴的叶子都没精打采地贴在地面,像软了腰骨的奴才。空气里带着一丝凉,还有从黄河上吹拂而来的沙土气息。 发白的砖石,上面挂着点黄黄绿绿的青苔,一股潮湿的霉味儿隐约扑来。 “小乌鸦。” “嗯?” “我有点想你。”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北风呼呼地刮,刮得人一颗心也呼呼地乱跳。 “嗯。”我的耳根有些发烫。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不要了,你已经送我一块很名贵的表了。”我抬抬手腕。 “可是狄珞也送你一串佛珠,我要比他多送一件。” 这也有可比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他自顾自道:“送女孩儿首饰好俗了,我做了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雕,菱形的木托上,一只清亮的眼睛,眸子好像会说话,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这是谁的眼睛?”我问他,“睫毛好长。” “你的,也是我的。” “鬼眼吗?” “算是吧!”他系了一根深棕色的编织绳,把那只眼睛系在我的手腕上,满脸得意。 “看什么呢?”我问他。 “现在这两只手都是我的了。” 左手戴表右手戴链,原来是这个意思呀? “不要了。”我要去掉。 “敢?”他拇指稍一用力,我的双手都被套牢,“是我的哪里还有跑掉的道理,带上了就要一辈子跟我走。” “你真霸道!”我对着他的眼睛吹气。 北风呼啦呼啦地刮得更欢畅。 “小乌鸦,我有话对你说。” “说啊!” “昨天我在你朋友的病床前看见了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嗯。”我点点头,丢失了那串佛珠,鬼又缠身了,“她跟了我很久。” “你要小心啊!”他很担忧,“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趴在你身后,就像一个突起的驼背。” 我心里咯噔一下,后脖颈瞬间僵硬。 “她真聪明,时时刻刻跟着我,却不轻易让我看见。”我觉得冷,寒彻心骨。 “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得送走她啊!” “怎么送?” “你要知道她的死因。” 我好像知道,可是又好像不知道。若把我看到的小芫的记忆碎片整合起来,或许我们应该去个地方查一查。 “明阳,你愿意和我去个地方吗?” “哪里?” “北郊有家精神病院,我想去那里看看。” 他握着我的手说:“好。” 正准备离开北塔,从陈旧的塔身背后走出一个老和尚。他手捻佛珠,口中诵经,从我们面前徐徐走过。 佛珠? 我的眼前闪过一片光,那珠子,是在我送苹果到医院之后不见的,还是应该找到它,危难时可以保平安。我们决定去精神病院查看原委之前先回苹果那里去寻一寻佛珠的下落。 第110节:接近真相(1) 接近真相 医院楼下,他第一次撞见莫言。 我能感觉到两股火焰好像喷射器一样从两个人的眼睛里射出。我拽走明阳,他仍虎视眈眈地瞪着莫言。“走啦!小孩子!”我感觉自己像拽了一个任性的小爸爸,这个阳光明朗的帅哥看上去又高又威猛,怎么总也长不大呢? “你去病房找一下吧!顺便问候苹果,我就不上去了。”他说着转身要走。 “去哪儿?”我以为他要找莫言,赶紧拦住。 “放心啦!”他说,“我只是去找个代步的工具。” “工具?” “是呀!去北郊没有交通工具多不方便。” 对哦!我都没他想得周到。开往北郊的中巴还要等两个小时才有一趟,的确很不方便。 我转身向走廊里跑,如果珠子掉到地板上应该会有声响啊!可我当时什么也没听到。再说若真是那天丢的,时隔几日恐怕已经被清洁工人捡走了也说不定。我一直勾着头寻到苹果的病房,她提高嗓门问我:“地上有金元宝吗?” “没有。”我有些沮丧,“在找一串佛珠。” 她愣了一下,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把东西:“你说的是这个吗?” 我伸头一看,咦?就是!可珠子不是一串,成一颗一颗散开的了。“怎么在你这里呀?” “我那天已经晕了,挨了刀子之后腿软,往下滑时就抓你,抓到这个东西,大概用力扯了一下,珠子就断线了,还好我接住了,但是已经没力气叫你,可我手里一直抓着这个东西。”她说,“进手术室后大概是护士发现,给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哦!原来是这样! 奇怪!这串佛珠在苹果手中隐隐发光,由深红变得通透,近乎透明。我握起苹果的拳头,对她说:“这珠子和你有缘,既然这样,你收好它。” “你不是着急找它吗?”她问。 “是的,可你的平安也重要!”我摸摸她的头,“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病房中有鬼,定是不太平。既然这佛珠能保大森林躲过劫难,那也应该可以帮助苹果。我的朋友,都要健康快乐地活着,这个信念如磐石一般坚定,不容动摇。 刚跑出来,就见天空阴霾,黑云滚滚。 医院门口有人冲我打车灯按喇叭:“小乌鸦!快上来,一会儿有暴雨。”明阳从一辆黑色别克里探出头来。 我诧异:“哪儿来的车?” “有钱能使鬼推磨。上来!” 我冲着雨雾中的车灯亮处跑过去。 北郊的精神病院我是第一次来,还没到硕大的铁门前就已经感到瑟瑟发抖。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达头顶百汇穴。 经过一个种植了满满的蓖麻草的院子,到达一个白色的楼梯,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小小的窗,很是压抑。“他们都在这里做些什么呢?”难以想象精神病人的世界。 “你问我?”明阳看着雨雾中的铁门,“天知道。” 接待我们的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笑起来一脸褶子,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大好多。我问他,我想找一个叫小芫的女孩子的资料看看,你这里应该有存档吧? 他说有,但是医生有职业道德,病历是绝对不能给外人看到的。 明阳拉着这个精神病院工作者一起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这个一脸横褶的人再也没有拒绝我要看病历的要求,搬出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装的资料。我看看明阳,他冲我挤挤眼睛。我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查到快要天黑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小芫的病历,可是令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根本没死?! 病历上注明她最近一次用药时间就在两个小时前。 可是……跟着我跑了那么远路的……是什么?那不是她的鬼身吗? 我的手抖得厉害,病历慢慢展开再往下看,天旋地转。 狭长的走廊上,医护人员陪着我们。我坚持要去看一看小芫所在的病房。路上都是鞋跟踩在水泥地板上的清脆声,太响亮了,安静得叫人难以平静。 我问那医生,小芫得的是什么病?真的是精神病吗? 医生说:“你把精神病和神经病混淆了。精神病是严重的心理障碍,患者的认识、情感、意志、动作行为等心理活动均可出现持久的明显异常,不能正常的学习工作和生活。动作行为难以被一般人理解,显得古怪与众不同。他们可以在病态心理的支配下自杀或攻击伤害他人。有程度不等的自知力缺陷,患者往往对自己的精神症状丧失判断力,认为自己的心理和行为是正常的,常常拒绝治疗。而神经病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病因,是神经系统发生的器质性疾病。” 第111节:接近真相(2) 我不懂他说的这些,但是我觉得很严重:“你是说小芫的病无法治愈?”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用药物维持她的生命,并没有什么可以根治的办法。”白大褂似乎也挺为难,“这位病人应该是神经疾病,就是我说的神经有器质性病变。” “那……她的家人经常来看她吗?” “从来没有。” 怎么会?“那她的医药费是谁来维持的?” “有一个年轻男子隔几天就会来看看她,每次走之前留下一笔钱,但是他不肯留下姓名。” 这里面曲折太多,要理顺真要千折百转。 我们在一间全封闭式的白色病房前停住,医生对我们说:“就是这间。” 只在铁门上打开一个小小的窗口,我探头向里面张望:阴暗的房间,四壁密不透风,只有一张小床,很可怜。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干瘪得似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她浑身赤条条,从上到下插满了管子,嘴里塞着个大木塞一样的毛巾,叫不出来。她的手脚都被牢牢捆绑在床板上,浑身只有头部可以扭转,但是那张面孔是变形狰狞的,一双眼睛徒然地睁大,眼白快要爆出来了,鼻孔一直有血液流出,看得出来她很痛苦,但是挣扎的声音无法冲出喉咙。 真惨! 突然,她要动……确切地说是挣扎得剧烈地抽搐,浑身抽搐,像触电了一样抽搐,不一会儿就有白色的液体从她的嘴角流出,那块塞在嘴里的毛巾也阻挡不住。 “医……医生!快!她怎么了?”我慌乱地叫喊着旁边的人。 而他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习以为常地说:“老样子了,她每天都会发作,浑身抽搐得厉害。” “这是什么病?”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寒冷。 “我说过了,她是神经病。” 我不相信。虽然我的医理知识少得可怜,但是病床上那个人濒临死亡的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还有一个持久震撼的声音在敲击我的心房:她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 “医生!你们得救救他!”我央求着白大褂。 他说:“你劝我也没有用,能救的话我们早救了,实在是没办法,给她做过多次检查,就是查不出病因。她总是身体剧痛,然后是迅速脱发,瞳孔涣散,现在大脑已开始逐渐萎缩……” “怎么会查不出病因?这不是让她活活等死吗?”我看见那个病床上的人全身痉挛扭曲,痛苦不堪。难道没有人可以救她? “真的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这样回答我。 “我们走吧!”明阳冲我使了使眼色。 退出走廊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嘤嘤呜咽,像个女人的哭声。 那是个魂魄。 我终于明白,她还活着,魂儿却已飘出身外多时。 我拽拽明阳的衣袖:“我想再回去看看。” 明阳的钱帮了忙,我们原路折回。 这次,走过走廊尽头的时候,我在拐角处顿了顿。 “害怕了吗?”明阳问我。 我怔怔地看着前方,眼前出现了黑色的圆圈,好像阴瘴。 “勇敢点!”他握着我的手向前走,坚定地走。 拐弯。 看见了,有个晃动漂浮的人影趴在铁窗上哭泣。 小芫的魂? 她忽然冲我大喊:“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我的记忆停留在割腕自杀那时,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强迫自己不要想起来。我不想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如果时间可以定格,我仍愿意选择那段自杀的一幕作为此生的记忆落点。静默的空间是我一个人的世界,虽然有恨,但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活着,比死去更难堪地活着。” 她的肉身已经形同一个死人。病床上的生命在慢慢枯萎,逐步走向死亡,而活着的人无力回天。 “你不是可以穿越铜铁吗?这道铁门阻挡不了你的。”我问她,“你可以回到肉身上去。” “不……”她摇头,“我还不想死。” 她十指抠在铁门上,一股恨意越来越浓。 夜幕渐渐降临,寒气上升。 她说:“一个月前我在欧阳面前自杀了,那一次我以为自己死了,直到我瘫软倒地他都没有反应。我想,他的心是铁石做的。 第112节:接近真相(3) “可惜我没有死,就在意识快要飘远的时候,有学生发现了我,送进了医院。 “再醒来时躺在白床单上。他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来看我,给我倒水垫高枕头。可是那个女人随后也来了,那个一脸麻子的丑女人,校领导的千金。我听见他们在走廊上争吵,我曾希望听见响亮的耳光声,幻想着那清脆的耳光是欧阳给她的。可是我怎么忘了,他在攀龙附凤,怎么会打走自己的财神。欧阳没有再进我的病房,我渐渐睡着了。后来,我在朦胧中感觉到似乎有人接近了我的床头,站在面前看了我一会儿…… “再后来,我被人捆绑起来送到这里。 “我没有疯,为什么送我来这里?我发狂地捶打铁门,便有人不停地给我打针吃药。再后来,我开始发病,每天都发作,浑身不停地抽搐,胸闷,恶心,呕吐,直到胃里一点食物也没有了仍在呕吐,我不吃东西,一个星期之后头发脱完了,整个人就像一个光秃秃的怪物。 “我害怕极了。我捶打这扇门,我要回家!我求他们。 “可是没有人愿意放我出去。医生们只是轻松地说,我的感冒症状很快会好,但是神经病难治。终于我等来了一个人,欧阳。 “我该恨他的。可是那一刻我见到他时真好像看见亲人一样激动,我想他是来救我,但他并没有带走我。他看我的眼神好陌生。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四周没有镜子,我在洗脸盆里照见了自己的倒影。我像疯子一样哭闹,我不相信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水中的丑陋无比的怪物是谁啊?谁把怪物放了进来? “门外的人都好像看实验品一样冷漠地观看,看着我吵闹直到筋疲力尽。我累了。真疲倦啊!嗓子都嘶哑了,可是他们仍不肯放我。 “我绝望地看到,欧阳走了,头也没回,走得那么决绝。 “一天,两天,三天……又过去不知道多长时间,我开始腹痛,好似有钳子在绞痛。腹泻接踵而来,他们还是不肯开门,屋子里臭气熏天,蚊虫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每天我从那个窄小的窗口等待施舍而来的一小杯水,那是我一天的续命水。我的四肢肿大,像被开水浸泡过一样浮肿,总是浑身疼痛,被针刺一样痛。渐渐地开始神志不清,抽搐,休克……那些穿白衣服的人认为我得了感染性多发性神经炎,每天给我输液,却丝毫没见好转…… “我越来越绝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把一切都忘了,唯一记得的一丝信念,就是我要报复欧阳。 “报复他! “这恨难消! “我就是做了厉鬼也不能放过他!!” 她看着我们,满眼仇恨。 我如何告诉她,她是被另一个女人下了毒,那毒素正在吞噬她的生命,把一个鲜活的姑娘变成一具木乃伊。 我想见欧阳。 那个背地里坚持来看小芫的人,我猜测应该是欧阳,我想见见他。 可是他什么时候会来呢? 明阳劝我,不可能在精神病院等人吧?你在这里待上一整天连话都不会说了,会产生心理障碍的。这里可不是好地方! 也是。 我看见隔壁几个病房的小窗户里面站着来回走动的人,痴痴傻傻地笑,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不正常。有人很狂躁,不停地用头撞铁门,发出咚咚的声响,让人心里发憷。也有人散大的瞳孔止不住地流出泪,让人看见心里酸胀。 “走吧!”明阳拉我。 回去时我问他,我们如何能知道欧阳什么时候去看小芫? 他笑:“钱不是好东西,但是可以提供方便,正是这种红红绿绿的纸票子诱惑了人们的贪欲。等那男人走进精神病院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通知我们。” “你买通了那个医生?” “我用他两个月的薪水代价买一条有用的信息,他可是喜不自禁。” “以后别这样做了。”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或许这些医生也曾经收过害小芫那人的钱。古人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今人想的最多的却是亲其利,不择手段。不劳而获更成了沾沾自喜、脸上贴金的事情。 第113节:接近真相(4) 钱这个东西,真像是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贪念能让人用金钱与鄙薄做养料,去滋养一颗颗利欲熏心的铁石心肝。他们只顾眼前,不管来世。只看得见尘世浮华的天堂,看不见九重炼狱的红莲火焰。 “要脱胎换骨没那么容易的。”明阳像呵斥一个小孩一样拍我的头,“以你一人之力去改变整个社会,你知道有多难吗?金钱控制法律,控制政治,控制风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人们的物质世界空前繁盛了,却在精神世界里迷失了初始的本性。也是这个时代的另一种苍白。我们只能尽力让自己的欲望退至老暮粗糙,监守道德良知,可我们无法要求别人也这样。尽管我们都想做个善良的人,面对社会时却势单力薄。对吧?” 我点点头。 为什么越长大烦恼越多? 若我们永远都是孩童,看不见尘世的种种现象,是不是会快乐很多? “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顾及不了世事苍生。我能想到的,做到的,唯一热衷守望的,就是你的快乐!”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背上。 咦? 我一直说他是小孩子,可他也在渐渐成熟。这甜言蜜语听起来一点也不腻人,却好得要命,就好像刚在苍白的感伤过后初尝了一截甘蔗。原来我们没有大幸福却一直守望着小幸福,这也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心底有个小小的激流在蠢蠢欲动。 原来我也喜欢他啊! 唉…… 正在车子行过转弯道的时候,一辆黑色红旗车从对面驶来,与我们擦肩而过。 这条上山的路只通向一个地方,就是那家精神治疗中心。 我摇明阳的胳膊,让他停一停:“我感觉刚才过去的那辆车里面坐的就是那个欧阳。” 他看看我的眼睛:“你确定?” “有预感。” “好。”他十二分地相信我,立刻掉转了车头折回去。 那个欧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红旗车停在理疗中心楼的院子里,一个年轻男子走下车。他穿褐色夹克衫,头上戴了一顶十分老气的帆布帽子,身高比较长,从背影看似乎是个毕业不久的学生。 “我们下车吗?”我问明阳。 “等一会儿。”明阳从夹子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也向外扫了一眼,“我猜他来这里只是送钱,不会去看什么小芫。” “为什么?”我被烟呛到了。 他赶紧掐灭:“预感。再等一会儿。” 果然,不一会儿明阳身上的电话就响了,是那个医生打来的,他告诉明阳,那个人来了,但只是来送钱,马上要走。 “为什么?”我不解。 “这地方,他若总是来看现在小芫的病态,估计他自己也会变疯的。”明阳示意我下车,“我估计他曾经见过发病时的小芫,见过一次就想撒腿跑,之后更不敢见了。” 真是这样吗? 我们在走廊尽头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医务室出来,正一步一步朝我们走过来。 “欧阳!”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跳出来大声叫住他。 来人一怔,马上低下头快走。 我快步跟上他:“你跑什么?我在叫你!欧阳!” 他那张脸真不像二十多岁的人,倒像是五十多岁了,皮肤松弛,眼泡很大。他抬首,用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的眼睛、矍铄的眼光盯住我的脸,皱巴巴的鼻子干瘪的嘴,像嚼了难咽的菜根似的蠕动,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从嗓子眼里发出乌鸦似的声音:“你认错人了。” 我吓了一跳,向后退一步,又不肯认输地拦住他:“欧阳,你来看小芫吗?” 他像是受到惊吓一样眼睛睁得很大,身子颤巍巍地抖了抖,依然不承认:“你认错人了。” 真的认错了吗? 我不甘心。 “你和小芫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续交医疗费?” “关你什么事?”他似乎被激怒了,很不耐烦,一掌推开我。 明阳扶住我,冲这人笑笑:“我想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我抬头望明阳,满眼疑惑。他镇定的眼睛不眨一下,明亮得像星辰。 第114节:接近真相(5) “小芫已经去世了!”他嘴角抿起深意的笑容,“难道主治医生没有告诉你吗?看来这医生也太黑了,竟然以这种方式来骗取你的钱。” 这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男人一下子怔掉,面色苍白嘴唇泛紫:“你说什么?” “你不去病房看看吗?现在那里已经空了,床单上留下一些淡紫色的药水痕迹,你再去晚一点,恐怕什么都换成干净的了,就真的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显然明阳编的这通谎话对他而言是晴天霹雳。 这个颓败的男人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朝走廊另一个方向走去,喉头涌动像卡了一个滚烫的元宵无法下咽一样发出听不清的声音。 “走。”明阳拉着我的手,跟在这男人后面。 他见到形如枯槁的小芫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究竟是不是欧阳呢? 还是那扇小小的铁窗。 像囚室一样的晦涩潮湿。 那男人拼了命地往里面张望,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可能是光线的反差太大,一时适应不了黑暗。他揉了揉眼睛继续张望……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团白雾缥缈而至。 白中泛灰,灰里带青。 是她?! 小芫的魂儿。 她就站在他身后,探近,又飘远,再探近,仔细地观察…… 他是欧阳吗? 怎么连小芫都不认识他了?! “啊——嗬——”铁窗前的男人“咣当”一声跪倒在地,上下唇颤抖得根本无法合拢,“她……她真的死了?” 怎么会? 我惊得浑身一颤。明阳和我不约而同地朝窗口奔去,挤着向里面张望。 咦? 那床铺真的空了。 没人? 难道她真的死了? “小芫——我对不起你!!”男人跪倒在铁窗前,拼命地抽打自己的脸,一边抽搐一边撕心裂肺地号啕。 我疑惑地看向那团魂魄:这人真的是欧阳吗? 那抹魂儿点点头,踉跄地狂笑,声音刺耳,却比哭更哀伤。 按理说小芫的情人欧阳也就不过二十三岁左右,怎么会苍老成这般模样? “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就说出来吧!”我劝他。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我。 “她的魂儿就萦绕在你身边,不肯离去。” 他肩膀颤着,目光汇聚一点,即将对焦。显然惊慌恐惧又不敢相信。 “我说真的。”我像个巫师一样指着他的身后,神情严肃诡秘,“就在那里,比你更哀戚。” 欧阳泪眼涟涟:“她在这里?她在这里?真的? “小芫,你在我面前自杀的时候,我真是又惊又怕。我矛盾极了。我有片刻的恼怒后悔,又想铁起心肠不管你。可是我敲打自己的心,问自己难道真的可以放任你在我面前死去,一点都不揪心吗?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几次想伸出手帮你,可是那个欲望骚动的心又不停地鞭笞我不能靠近你,不能心软。不然我就会失去一次飞黄腾达的机会。 “你知道我能攀上书记女儿那高枝儿多难吗?我费尽了心思想要留校,全校有那么多的毕业生都在争抢这个饭碗。 “可是我对不起你啊! “我自己知道。我骗得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 “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像只轻盈的采集露水的蝴蝶一样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灰色的大学生活有了你之后才变得五彩缤纷。可是我为了一己私欲抛弃了你……不……不是抛弃,我根本就是背叛了你啊!”他颤抖着双手脱下头顶老土的帆布帽子,“可是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啊!你看,我的头发都掉光了……” 的确,光可鉴人的脑门儿,毛发所剩无几,像个溜光的葫芦瓢。 “自从你被送到精神病院,我心里就没安生过。我第一次来这里看你,他们把你捆绑在床板上,你的眼睛像要翻出来了一样突爆着四处乱看,鼻子里的血突突冒个不停,我被这表象的狰狞吓坏了,当时就想撒腿往外跑,可是双腿已经软得不听使唤。从那之后,我就夜夜做噩梦,心里像长了棵剧毒的胡蔓草,愧疚的煎熬长久不休地折磨,我都快疯了……”他的哭声里有很多奇怪的因素,复杂错乱。 “你看看我的脸,好像整整苍老了三十岁。”他疯狂地抓自己的脸皮,恨不得撕下来。 “原来你还是为自己悲伤,不是为她……”我忽然心生悲凉。 “不!不是这样的!”他慌忙解释,“她病重之后我给她请了最好的医生诊治,做了大小二十多次检查,可是根本查不出病因。但她又浑身疼痛、水米不进……我身上没有钱。为了救小芫的性命我只能低声下气去求一个女人,一个趾高气扬把生命轻贱为粪土的女人。她可以把我作为男人的自尊碾碎践踏,只要她能给我钱,我就可以延续小芫的生命。这一段时间我活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若说小芫正在步步走向死亡,而我也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他捶胸顿足俯在地上像只大米虫一样痉挛萎靡。 刹那的繁华有可能换来漫长的苦难煎熬,若是早明白贪念的荼毒,又何必拿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 代价太大了! 我问欧阳:“你知道小芫得的是什么病吗?” “医生说是重症感冒引起的感染性多发性神经炎,她的神经已经损坏到无以修复了,药物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她随时有可能因为呼吸梗塞而休克死亡。” “不,”我艰难地对他说,“小芫她不是生病……不是……”眼泪吧嗒嗒地往下掉,直到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明阳拍我的后背,让我不要激动。 “不是生病?你都知道些什么?”欧阳冲过来抓我的肩膀,“你都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我,只知道,”我一字一顿地说,“她,被人,下过,毒。” 第115节:阴谋与背叛(1) 阴谋与背叛 走廊里鸦雀无声。 欧阳怔住,明阳也怔住。 正在这时,有个小护士跑过来,路过我们身边又回头来看:“咦?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来看小芫。”明阳最先回过神来。 “她啊,刚才进急救室了,突然休克,主任已经把她抢救过来了,你们怎么不去问问呢?在这里傻等……”小护士一溜儿烟跑了。 欧阳的神色骤变:“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把这种满足好奇的卑鄙心态用在我这根朽木上吗?我已经活得够不堪了,你们还要我怎样?”他暴怒的神情想要吃人一般。 明阳拉起我就跑。 “你们还要我怎样?” 背后的吼声还在咆哮,我们快速奔到停车场。 “走吧!”明阳发动车子,“这事先缓一缓吧!我得先弄清楚你说的中毒是怎么回事。” “是中毒。”我肯定地对明阳说,而且我怀疑的第一个人,就是欧阳说的,那校委书记的女儿。 转回到市区医院看望苹果的时候,她正仰着在缠什么东西。 “你在干吗?”我问她。 苹果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断线的佛珠,“把它们串起来。” 我对她笑笑:“你还会做女红啊?” “学嘛。”她这时候的神情真贤惠。 “嗯。”我应声道。其实担心更多的是,怕她身体的伤痊愈了,心里的郁气仍不会消失的。佛念是静心的,若这串佛珠真能帮助她逢凶化吉,也算是有缘之物归结有缘之人。物得其所,才有价值。 这天晚上,明阳用电邮询问大森林,说到了我认为小芫中毒的事情。 答案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她的确应该是被人暗中下了毒。这种毒的名字叫铊。化学符号来源于其光谱谱线的嫩绿色,原意是“嫩枝”。铊无色无味,能够水解,用毒之人可以使它无形无态地发挥功效,慢性发作杀人于无形。在一些佳节时,我们常看到的大型烟花中就含有铊,因为它在燃烧时能发出绚烂夺目的绿色光焰,可以说是融美丽光艳和剧毒于一身,就像只吞吐绿色信子的毒蛇。 小芫发病时的症状完全符合铊中毒的现象。可是……铊在地壳中的含量约为十万分之三,以低浓度分布在长石、云母和铁、铜的硫化物矿中,独立的铊矿很少。这种仅次于氰化物的剧毒物品,稀少珍贵不是随便谁都能接触到的,投毒的人是怎么拥有的? 第116节:阴谋与背叛(2) 那位校委书记的女儿,是个人物啊! 当务之急是先救人。 明阳告诉那收私钱的医生,小芫是中了铊毒,请改变治疗方案拯救她的生命。 可是主治医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认为明阳是在给院方提供的治疗施加压力,无谓的干扰。 “真是一帮腐朽的家伙。”明阳生气地联系欧阳。 连我都惊讶:“你怎么有他的联系方式?” 明阳冲我挤挤眼睛。 你无法不承认,有时金钱真能通天。他不用自己办事,只要指挥别人去做就好了。 “那干什么还陪我去精神病院呢?”我纳闷,“你大可以花钱请别人陪我去。” “那不一样。”他嘿嘿地笑,“陪老婆的事可不能找他们代劳,这是祖国人民交给我的光荣使命。” 我拍他的脑袋,正看见欧阳心急火燎地冲我们这边跑过来。 “你们?你们不是那天在精神治疗中心戏弄我的……”他很生气,转身要走,被明阳拦住:“你想救小芫吗?” 他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们:“你说什么?”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一样东西。” “什么?” “普鲁士蓝。” “什么东西?” “解毒药。” “你们又在胡说八道!”他愤恨地转身。 “没骗你!这次是真的,如果你不找普鲁士蓝给她解毒,她真的会死。” 他回头怔怔地看着我们。 “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生命就会像枯萎的落叶一样飘零,被人生生踩?碎……?”明阳说着,伸手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欧阳急奔而去。 我问明阳,他去干什么了? 明阳说,他现在一定是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普鲁士蓝。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 回答很简单,因为他不想让小芫死去。那是他的初恋。 我们两人站在苹果的病房前争论。苹果大嚷:“若惜,茶水伺候!” 哦哦!我赶紧跑进来,一端水瓶,已经空了:“去!到茶水房接水去!”我也使唤明阳。然后我就坐在床前削水果给她吃。 “若惜我真羡慕你。”她偏着脑袋看我劳动。 “什么?” “你比我幸运,以前就是,现在也是。” 这话里有哀哀戚戚的忧伤,我知道,她心里那道伤疤还没有愈合。外伤好治,内伤难愈。 “苹果,如果你和大吉普真的没有缘分,或许是老天有意给你第二次重生的机会。恋爱可以让人脱胎换骨,也许以后你会遇见真正和你琴瑟相合的人。” “啊!”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似嬉皮笑脸,“爱情真可怕。我曾经愚蠢自大地以为自己了解爱情,可以运筹帷幄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只要快乐和甜蜜,却在举手之间尘埃落定。爱情是颗糖衣药丸,你贪恋最后那一点甜味儿时把整个苦涩都嚼了出来。” “怎么这样消极呢?”我看着她,这个曾经嚣张快活的小丫头如今也被爱情折腾得满目疮痍。 “啊!主啊!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是沉默的羔羊,让爱情滚蛋!男人通通见鬼去吧!”她突然豪言壮语冲我大做鬼脸,好像真的豁达了然。 真是这样吗?你真的想通了吗?在南门夜市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你那样子让我担心死了! 我掐苹果的胳膊,使劲地掐!真想让她痛得清醒过来。 “哎呀!杀人啦!你干吗?我肚子上挨的那一刀还没你这招狠呢!”说完她咯咯咯地笑,抓起我削好的梨用力地大咬一口。 唉!我真希望你好好的,平安最重要。 可是苹果死活摇头,才不是,心好才是好,若是身体无恙,心里病入膏肓,那什么良药都白费了。 我心里咕咚一声坠下一块沉石。 她还是没有走出阴影…… 明阳从外面进来,刚放下水瓶,手机就响了。按下接听键,对方传出很大的声音:“我找不到普鲁士蓝,怎么办?”是欧阳,他喘得厉害,看来一直在跑。 “怎么会找不到?”明阳问。 “我跑了所有的医院库房和卫生所,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是没有,他们告诉我这种东西早就脱销了。” 第117节:阴谋与背叛(3) 明阳的眉头皱着,挂断电话后神色凝重。 我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问他:“明阳,你不是可以请很多人帮忙找到药物吗?为什么一定要欧阳去找呢?” “我是在给他赎罪的机会。”他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对我说,“我去办这事,你和苹果待在一起,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那个伟岸的身影似曾相识,和大森林多么相像!如今,他也干练成熟了。 “怎么了?”苹果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把手里的梨核弹出去老远。 “你怎么像小孩儿一样乱丢东西呢?”我捡起来丢进垃圾桶,拿纸擦掉地上的污渍。 她伸着懒腰夸张地叫:“现在我是重点看护对象啊!这个时候不放肆什么时候放肆。” 泰国有个见识鬼的方法,就是头朝下倒着看东西,据说可以看到异次空间里的鬼魅。可是我在捡完梨核擦完地板准备站起来时,头正好向下偏侧,突然看见了东西。 苹果的半边脸像是被撕去了半张人皮一般血肉模糊。 啊—— 我捂着嘴坐到地上,僵在那里没有动。 这是预示着什么吗? 我害怕极了。 苹果!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窗外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阴霾的天空,青灰色的苍穹,雨点敲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飞溅起层层水花。 电话铃声大作,是明阳临走时留下的手机。 “喂!你在哪里?”我大声地说话,生怕他听不见。 雨势凶猛,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在人民医院库房外面。” “你去那里干吗?找到药了吗?” “他们撒谎!库房里明明存有四十五针普鲁士蓝化学剂,但是他们不肯交给欧阳。” “为什么?” “你忘了,我说过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心头猛地一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女人一直在监视欧阳,能用钱买通医生的何止明阳一个!正在这时,电话那边传来不清楚的碰撞声,像是有人在争抢什么。 “明阳!你那边怎么了?”我着急,可是越着急越是什么也听不清。 “啪!”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像是手机摔到地面的声音,接着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明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去人民医院看看。 苹果叫住我:“哪儿也别去!他走的时候交代过你等他,那就哪都不要乱跑。” “可是……”心急如焚啊! “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等他回来若是找不到你,他更着急。” 我沉默着坐到床头,看着输液瓶子发呆。 “傻姑娘,遇事不能总考虑自己的感受,也要想想对方的心情。”她用手指梳理我的长发,就像舍卜坡的奶奶。 奶奶,我已经很久没有念叨你了。不是我将你忘了,而是……我好像在尝试着长大。因为这世上也有我紧张在乎的人,我也想保护他们…… 半个多小时之后明阳回来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衣袖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操!四十五针普鲁士蓝化学剂被人抢了!还有人这么拼命来抢这东西!”他暴怒。 “那药很贵吗?”我问他,“他们抢了药想拿去卖?” “贵他大爷的!一块钱一支!谁要这不值钱的玩意儿?” 那就是——有人蓄意来抢的?! “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我已经叫人从外地调集药品过来了,市下的县医院就有存货。”他把湿衣服脱下来搭在凳子扶手上,“我就不信了,只要我动一动拇指调集过来的普鲁士蓝就能把整个医院砸平,还有人能拦得住我?” 我担心…… “欧阳呢?” “我跟他说不用操心解药了,我来负责。他上山去了。” “去看小芫了?” “那小子终于开窍了,他说如果他还执迷不悟跟着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没准下一个被投毒的人就是他自己。” 但愿他们都平安。 我紧张得手脚发冷。苹果伸手握住我,给我温暖,可这温暖传来异样的讯号…… 第118节:阴谋与背叛(4) 苹果啊!我真怕……你和大吉普现在的经历与小芫、欧阳多么相似!浮名利浓于酒,醉得人心死不休。我不希望你们出任何事! 可为何我心跳得如此厉害? 又有电话打进来,声音微弱,断断续续。之后是长时间的忙音。 明阳神色凝重。 我问他怎么了。他的眼神里出现两个黑洞:“欧阳出事了。” 啊? 这一切都令人不寒而栗。想想致人死命的铊毒,已经毁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小芫现在与活死人无异。而欧阳,活生生毙命。 我真想看看那个幕后黑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去精神治疗中心看看。”他要走。 “我跟你去!”我抓紧他的衣角,不肯松开。 苹果很乖地碰碰我的胳膊:“去吧!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我抱抱她,随后跟着明阳消失在大雨之中。 大雨洗刷了一切罪恶的表象。 精神治疗中心门口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连一点红色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见到欧阳时他躺在一个单薄的木板上,脸色土灰,和他的光秃秃的脑袋一样不好看。身边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戴着口罩,正准备往欧阳脸上罩白布,看见我们出现一脸的惊慌。 他们……似乎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慌张得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 “他怎么死的?”明阳问。 欧阳还暴露在白布外面的手指已经由白转紫。 “没人见到他是怎么被杀的,医院的清洁车出院门的时候就发现他躺在路边的草丛里。警察已经来过了,什么也没有发现,似乎是因为劫财,他身上的钱包不见了……” 见鬼去吧!尽扯淡! 从欧阳给明阳打的最后一个求救电话,到我们赶到治疗中心,才多长时间,警察就来过了? 明阳在这间屋子里转悠,看见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些散碎的东西,他认出是欧阳的物品,里面有一个九成新的手机。 既然是劫财怎么这么好的东西歹徒都没看上?不能自圆其说更是欲盖弥彰。 明阳盯着收过他红包的那个医生看,看到他浑身不自在。 “走吧!”他把我拽出那间令人压抑的屋子,“我们去看看小芫。” “不管欧阳了?” “他已经死了,还有个活人需要解救。” “明阳你相信那两个医生说的话吗?” “我信我自己的眼睛。” 之后他告诉我一个推断,这些人有可能准备销毁尸体,并把欧阳的器官取出来卖掉也不一定。 我感到毛骨悚然,浑身抖得筛糠一样。 他冷笑:“这些人啊!真是除了钱连祖宗也可以不认。既然他们这么贪利,那我就用钞票做开门锏。” “啊?”我不明白。 “人都有弱点,我可以利用这点解开一切谜团。看在钱的分儿上,他们会开口说真话的。” 看到小芫,她正在发作。浑身颤抖不停,四肢费力地向床沿的铁杆上敲打。那缕游丝一样的魂魄越来越弱,软塌塌地倒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肉身痛苦沉沦。 “她越来越虚弱了。”我用力掐自己的手指,因为神经紧张而麻木,我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坚持不住晕厥过去。 “你不舒服?”明阳担心地看着我的苍白面孔,“我请了外院的医生正带着普鲁士蓝往这边赶,她就快得救了。你还能坚持吗?” 我点点头。 我想看她得救。她太苦了! “我扶你去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他带我走出长廊。 院子里空气新鲜,雨已经停了,石椅是湿的,他脱了外套垫在上面让我坐。 “明阳,”我忽然感到害怕,“若是小芫醒过来发现欧阳已经死了,她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虽然她恨他,可她毕竟爱过他。” “莎士比亚说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病。”他也长长地叹口气,“他们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就是爱疯了。” “不,乔?拜伦说爱情对于男人不过是身外之物,对于女人却是整个生命。小芫没有错,她只是用尽了一切去挽留她的爱情,但是男人的冷酷自私伤了她的心。” 第119节:阴谋与背叛(5) “梅斯菲尔德还说爱情是耗尽锐气的激情,爱情是置意志于一炬的火焰,爱情是把人骗入泥潭的诱饵,爱情将剧毒抹在命运之神的箭上。那你说爱情究竟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呢?任何事都由正反两面来看,欧阳有他不对的地方,但也不是全错。”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我把头扭向一边,想起小芫的此刻,剧毒在她体内发作的扭曲模样令我阵阵发寒,她太可怜了,死亡说不定还是现状的解脱。 “他毕竟也为他的这段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已死之人,还恨他做什么呢?”明阳把我的脑袋扳过来,命令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小乌鸦长大了,你已经比一年前成熟了很多。我只希望你不要畏惧爱情。特拉赫恩也说过,爱是人生的本性,就像太阳要放射光芒;它是人类灵魂最惬意、最自然的受用;没有它,人就蒙昧而可悲。没有享受过之欢乐的人,无异于白活一辈子,空受煎熬。我把娇宠和荣耀都给你,只希望你这一生是彩色的,有无尽的快乐和欢颜。”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想强忍泪水,却发现是徒劳。 “因为我爱你。”他大胆而放肆地说出那几个字,任凭我内心翻滚惊涛骇浪,“我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我对你用情的时候是从七岁就开始了,那时候懵懂得不能再懵懂,却是一颗没被污染的童心,它真挚而热烈,毫不吝啬向你敞开心扉,你怎么忍心拒绝?” 是啊!我怎么忍心拒绝。 我总是漠视他对我的好,一点好歹不识。 我一度以为我把大森林塞进我的青春,从此所有的梦想与甜蜜交相辉映,却在一次次的回望与碰撞之间土崩瓦解。我迷恋大森林的柔软耳语,迷恋他的温文尔雅,却忽视了一直生龙活虎的热情注视。我是前世欠他们兄弟什么吗? 我不知道。可是耳畔似乎传来奶奶的声音,遥远而空灵:孩子,这就是宿命…… 抬一下腕表来看,已是晚上十点。院子里的灯光浅淡昏暗,任何一点声响都听得真切。 “有人走过去了!”他警觉地注视着走廊转折口,“走,快跟上,那条鱼要上钩了。”我还没弄明白,已被他拽进了长廊。 一个女人。 一袭黑衣。 长廊上响起脚步声,是高跟鞋磕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听起来和前面那女人的背影一样阴沉。女人似乎有所警觉地回头。 明阳早先一步拉起我躲到廊柱后面。 她在做什么? 开门? 她打开了小芫的病房。 她怎么会有钥匙? 明阳冲我眨眨眼睛。 哦,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一把关乎生死的钥匙。 女人一闪身,像个幽灵一样进了房间。 “她去干什么?”我小声问明阳。 “欧阳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最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寝食难安?” “她要再次投毒?”我的眼皮跳个不停,太阳穴好似猛挨一锥。 跟上去。像猫一样无声地潜进屋,靠近那黑衣女人。 她正在拿一管透明的液体准备注射进点滴液的瓶子。 “啊——”一声尖叫。 明阳的手比眼快,一把钳子一样的大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你已经做过一次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了,还想再做一次吗?” 他两人的动作停在半空,就像电影中的胶片定格一样,一动不动。 “哼!”女人没有回头,从牙缝里蹦出一丝冷笑,“那又怎样?我可以说你是我的同伙。”她狞笑着、挣扎着扭动手腕,突然左手中的针管抛向右手,那右手反扣,狠狠地向明阳刺去。 “不要啊!”我惊得喉咙快要喊破。 可是这一招破釜沉舟迅速得来不及眨眼,明阳的手臂上已经挨了一针,透明的液体射进他体内大半。 我扑过去一掌掴在那黑衣女人脸上,将她扇出一米远。 她惊讶地栽倒在地,回望着我。 我的右手用力过猛,已经麻了。 可是明阳…… 我抓起他的手就哭了:“你怎么样?” “没事。”他还在对我笑,“我可是第一次看见老婆打人,真厉害!” 第120节:阴谋与背叛(6) “你还笑得出来?这是剧毒啊!”我的哭声急切得变了调…… 地上的女人狂笑不止:“你完了!谁要你多管闲事。这是你自找来和她们两个贱货陪葬的!哈哈……” “你还是人吗?这么冷酷残忍的事你做了一次又一次!”我哭泣着,手足无措。真想踢死她!恼人的愤怒,从未如此强烈过。随后的恐惧铺天盖地,明阳,我该怎么救你?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对地上趴着的女人冷喝道:“真正完的是你,你看看门口!全都是活生生的目击证人。你能把他们全部一个一个毒死吗?” 我怔住。 回头。 门口什么时候聚集了一群人?! 有几个穿西服的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紧张不已:“少爷!请允许我们马上为你输液解毒,刻不容缓。铊毒虽然是慢性毒药,但是杀伤力强大,在体内存在的每一分一秒都能杀死神经……” “废话真多!赶紧呢!”明阳撸起袖子,自觉配合。 幸亏解药及时赶到,我的忐忑稍微缓解。接着,带来解药的人也抓紧时间给小芫输液。 黑衣女人发疯一样冷笑:“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婊子一边?为什么没有人同情我?为什么?” 我诧异! “你以剧毒谋害一个无辜的年轻生命,又杀死自己的男友,为什么还要让人同情你?你简直就是蛇蝎心肠的魔鬼!”我怒不可遏。 她怔住。忽而癫狂傻笑,忽而哭哭啼啼,在常人看来,她更应该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端详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确长得不好看,黝黑的皮肤粗糙丑陋,眼角斜耷,嘴唇宽厚,脸上红色的痘痘有碍观瞻。可是,尽管人长得不美,但是和那些身有缺陷的残疾人相比,你已幸运千百倍。可心灵的丑恶,却是无药可救的剧毒啊! “你们!哈哈哈哈……”她语无伦次,“我第一次恋爱,就是欧阳来追求我的……你们知道一个丑女孩儿的痛苦吗?虽然我家底富足,父母身居高位,别人当着我的面都敬畏我,可是背地里他们都在取笑我……取笑……凭什么?凭什么别的女孩儿青春蓓蕾时都有人欣赏,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呵护着,我呢?谁都没有正眼看过我,我知道,他们心里歧视我……欧阳……终于有个叫欧阳的男人出现了,他说他不在乎外表,他愿意娶我。我问他,到底是喜欢我的人,还是喜欢我宽裕的家世。他说他只喜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心里蜜一样甜,我愿意相信一切甜言蜜语,可我也害怕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离我而去。我痛恨背叛!我对他说过,就算他骗了全世界的人我都会帮他,但是他绝对不能欺骗我,绝对不能!否则,我会让他后悔!后悔!后悔活着……”她咬牙切齿的恨磨破了嘴唇,眼睛里的火焰无法扑灭。 这恨真难消啊! 嫉妒,就像人心腹中隐藏至深的绿色魔鬼,它在暗夜里绽放,用毒辣的汁液来滋养心肠。 她的恨,可以使天地无光,日月暗淡,这妒人的心比任何利器都可怕。 “他还是骗了我……我们都准备结婚了,他整日魂不守舍,我有钱,我可以用钱使唤人去跟踪他。终于,我在医院里堵截到他。他无话可说,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儿,我问他那女孩是谁?他不肯回答。我看见他皱着眉头为难的神色心里比刀尖戳透还难过!我情愿他骗我说他跟那女孩儿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情愿……哪怕是谎话……”她抵着墙,筋疲力尽,“可他什么也没有说,推开我离去。我明白了,他真正喜欢的是那个……那个手上缠了纱布为他自杀的女孩儿。我站在门外顺着玻璃窗看她……女孩儿长得很好看,白净的小脸清秀的五官,还有瘦削的肩膀,这样的羸弱模样恐怕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吧?可是我呢?我呢?我的位置在哪儿?我不想输!不想输给任何人……绝不!” 我看着这个绝望的女人,一丝悲悯涌上心头。 可怜啊!爱情让人疯狂得没有理智。 不!准确地说,你不是为爱情疯狂,而是为一颗占有的私心泥足深陷,永不回头。可悲! 第121节:阴谋与背叛(7) “你在小芫的输液瓶里注射了铊,你知道这是慢性剧毒,也知道它的危害,你是有预谋地致她于死地。” “为什么不?”她挑起眉毛冷笑,“她抢了我的男人!” 一声哀嚎,响彻屋顶。 我的头皮顷刻间发麻——那是小芫……一个幽魂的声音。 她的冤魂还在这房间里游荡。 是哀泣吗? 我看着被输液解毒的小芫,她脸上并没有任何“活”过来的迹象。 明阳请来的医生悄悄告诉他:小芫身体里的毒虽然可以化解掉,但是延误了宝贵的治疗时间,即使她醒过来,也只能像个活死人一样苟活了。 什么意思?我睁大眼睛,惶恐地问。 医生摇摇头:“已经太晚了,毒素早已侵入五脏六腑,这种剧毒最大的危害就是破损所有的神经中枢,而患者身体里的毒素已经连神经末梢都杀死了。她活着,也是一个废人。大脑痴呆还不如一个半岁的孩子,四肢瘫软,脊椎功能失效,双目失明……连肝脏都已经损坏得……” 我们无措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形如枯槁的生命。 她那么年轻,曾经像山茶花一样热烈地开放,此时却像落叶一样凋零破碎。 悲伤,不可抑制的悲伤在室内蔓延。所有人都在掩面哭泣,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除了她……她脸上的表情一如身上那袭黑衣,冷漠阴沉。 “我的目的达到了……达到了。” 我质问她:“既然你早就知道把她害得这副模样,为什么还要来第二次下毒?” 她眼角一挑,看着门缝边上那个收过红包的精神科医生,愤恨切齿。 “你不用恨他,”明阳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既然他喜欢钱,就让他拿了钱也能做件好事。我让他对你安排监视这间病房的人说,小芫身上的毒奇迹般的消失,她快要苏醒过来了。你是不是很着急?迫不及待想来故伎重演再下一次毒?可惜,罪孽难逃。” 女人冷笑,对明阳的话嗤之以鼻。 警察带走她之前她喊的最后一句是:“那女人活不了,她就是活过来也得不到欧阳了。欧阳死了……死了……死了就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 尾音在长廊里回荡,像是墓葬的殉歌。 小芫的那缕魂魄在屋顶盘旋……落下,慢慢委进床上那个干枯的身体。她……该何去何从呢? “不好!”输液施救的医生大叫,“快!急救措施!” 他招呼跟来的医护助手。 明阳把我拉至一边,我们两个不懂医的闲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忙碌。 小芫的呼吸起伏不定,越来越痛苦…… 直到呼吸机上的电波显示完全成一道直线,屋子里的人渐渐停止忙碌,一切戛然而止。 安静极了,就像生命不曾来过、亦不曾离去一样安静。 我趴在明阳肩头哭了,眼泪无法干涸。 小芫死于呼吸循环功能衰竭。年仅二十二岁。 她临死时是清醒的。我读懂了那抹魂最后一回眸的含义。 是的。 她想死去。 她想死去。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和欧阳团聚,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那个收了红包的医生被吊销了证件,驱逐出医院。明阳说这样没有医德的人的确不应该留在救人的岗位上。可是这种现象又有谁能制止得了呢?它就像个生了霉菌的毒蘑菇孢子,或许明天又会生出大片。 我们从山上回来,一路心情沉重。 第122节:爱情与友情(1) 爱情与友情 折回市区的医院时,苹果的病床上空着,输液的瓶子还在杆子上晃荡,剩下半瓶药水,床单已经被针头遗下的药水沁湿了一片。 我站在床头发愣,后脑一片冰凉。 “她去哪儿了?”明阳问。 “不好了,要出事!”我拉着他往外跑,“我们快回学校去!!” 今天的夜幕格外的黑,九江路上的路灯坏了一片,汽车在夜色中移动,像一只只暗色的甲壳虫。路上很堵,我的心里很乱,理不出头绪来。 “别咬了!”明阳心疼地掰开我的手指,十个指甲已被咬得全秃。 “我很担心她。”我知道苹果的性子,她若决定破釜沉舟要去做一件事情,那肯定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我知道,我尽力。”他不停地按喇叭。但是堵车这种事情,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顶事。 我终于按捺不住跳下车就跑:“我先回学校看看。” 他没有喊我,可我再回头看时,他就在我身边,跟着我一起跑得飞快。 “那车子……” “车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拉起我的手在九江路上狂奔。那一刻我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四周一下子变得空旷,车辆和行人都不见了,只有我们两个,呼吸声都是一个频率。 我看着他额头鬓角的汗,那个少年飞奔的背影再也不像大森林了,这种狂野热情是这个阳光男孩儿特有的,他搅乱了一个少女的心扉,跳跃,翻滚,直冲万里云霄。 耳畔又响起苹果的话,人应该活得恣意,即使没心没肝,就算放纵颠覆,但是做我所想、爱我所爱,就不该后悔。不要费心刻意地去琢磨你爱的人爱不爱你,不爱你的人最终会走开,爱你的人赶也赶不走。 可是我亲爱的苹果啊,你给爱情示意了如此美好的豁达,自己却走不出那个牛角尖。但是过去的时光我们再也追不回了,你曾和大吉普度过一段豆蔻般的年华岁月,烙印已经在记忆里扎根,再也拔不出来。 冲进校门的时候我突然停住,失去了方向感。 “怎么?”明阳跟着我停下来。 脑子里太乱:“先停一下!让我想一想!” “不知道她在哪儿,是吗?” “是。”我急得又不自觉地咬指甲。 他抓住我的手,握紧:“别急,好好想想,她平时最常去的地方。” 可是现在……她要去的地方应该不是自己常去的地方。我是在想,她是去找大吉普了,还是去找玛瑙了? 学校里隐藏情侣最多的地方? 那应该是东湖畔的小树林,那里绿草茵茵、苍松翠柏,是男女生约会最频繁的地方。我头也没转直接朝小树林那边跑。明阳紧跟着。 树林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刚下过雨,草坡上还很滑,踩一脚下去会带起半斤泥。 “会在这里吗?”他问我。 平时人很多,今天下雨的缘故,人似乎少了,但是……如果大吉普约玛瑙的话,估计会来这种地方,隐秘,还黑灯瞎火。 “前面那棵树后好像站着一个人。”明阳拿手指了指。 我也看到了,背靠一棵泡桐,手里掂着一个硕大的啤酒瓶子,一边喝一边拿在手里晃。 是个喝酒解闷的孩子吗!我们正欲离开,忽然停住。她的身高、树后露出的半个影子,和苹果十分相似! 我激动地拍明阳:“是她!那是苹果!” “还真是。” 我们不声不响地摸过去,距离三米远,苹果忽然动了,向她的前方走过去,并且势不可挡气吞山河。 “她要干吗?”我紧张起来。 “好像不妙。”明阳说。 树林深处有一对男女正在拥吻,因为黑暗看不清谁是谁。苹果走过去操起手中的酒瓶子就要往那两个像黏合剂一样的脑袋上拍。 旁边又突然蹦出来的一个人挡住她,直接抢过苹果手中的酒瓶子远远地扔出去。因为下雨的缘故,草皮松软,酒瓶落下没有破碎,只有一声“噗!” “靠!滚你大爷的!你挡在这里我一样抽你!”苹果愤怒地暴跳,眼看就像洪水决堤挡也挡不住。 “别闹了!你动不了她的!” 说话的人一张口我便呆住,脚像陷在了沼泽地一样拔都拔不动。 此人是莫言! “你滚开!” “我不能走,我的职责是保护他。”莫言的脸在黑暗里,看不到他的表情,是这生冷的话语让人头皮发麻。 难以置信。 第123节:爱情与友情(2) “你说什么?”难以置信的还有苹果。 “呵呵,”玛瑙耸耸肩膀,不可一世,“你以为你身边的人都宝贝你宝贝得不行吗?那我告诉你,只要我用钱买来的东西,你这个笨拙的丑小鸭永远都碰不到。大吉普是这样的,莫言也是这样的。” “莫言!你……”苹果的肩膀抖得厉害。不仅是她,连我也在抖。 我和明阳还隐在离他们三米远的柏树后,黑暗为我们添上了一层保护衣。 “哈哈哈……”玛瑙夸张地笑,“你以为你那纯情的少女梦就能拴住一个男人?我能给大吉普的你就是奋斗二十年也给不起。你醒醒吧!矮冬瓜!” “走!我送你回宿舍。”莫言拉苹果。 苹果的双腿无力地移动,好像足下的土地都变成了河塘里的泥浆,举步维艰。艰难的是她的心,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痛,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可是当答案血淋淋地撕开翻腾时,心被绞得支离破碎。 玛瑙仍在颐指气使:“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争?哼哼——”冷笑,“你知道在你肚子上扎一刀的人是谁吗?就是你面前的莫言。” 晴天霹雳。所有人都僵住。 我捂住嘴巴呆若木鸡。怎么会是他? 再回忆苹果出事的那晚,我打电话给莫言的宿舍,他当时不在,后来晚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出现。还有,苹果手术之后莫言曾经对我说过:若是以后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我。 真的是他干的? 我的小腿不听使唤地抽筋,站也站不住。明阳托住我,才使我没有跪倒下去。 “你?”苹果一下子软在地上,坐在莫言脚下。这震惊,让她如何受得了。她捂着肚子,半天没有站起来。那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她的愤怒无以复加,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揪起一块儿草皮连着地上的泥巴重重地甩出去。 玛瑙发出一声尖叫。 因为突然,她身边的两个男人都没能挡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顷刻间变得丑陋,泥水从下巴上滴落到时髦的小朋克西装上。 “操!”看似淑女的玛瑙冲上来要和苹果厮打,被大吉普一把拦住。他着急地喊莫言:“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带她走啊!走!” 莫言要拽她,被苹果一把推开:“拿开你的脏手!不用你扶!” 我踉跄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心疼不已。她的额头是湿的,汗水沁出来。很痛吧?苹果倔强地咬着牙,惨白的小脸竟对我笑:“我们真傻!像罗盘上滚动的珠子,那么容易相信朋友,又分文不值地被出卖。”说完她便晕了过去…… 抛开玛瑙无休止地大喊大叫,明阳抱起苹果,我们一起离开这一片污浊地混乱。 “她的伤口崩裂了,明阳!”我心乱如麻。 医院里,我们又徘徊在手术室门前等待,焦急不安。 莫言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此时他也在手术室门前等候。明阳回头看见他,也是满眼愤怒。我制止他们水火不容的碰撞,让他等着苹果,我有话问莫言。 走廊外面,天空又开始下毛毛细雨,像人的心情一样潮湿。我看着莫言,有种莫名的心痛。他眼角的余光像只扑闪翅膀的飞虫,晦涩暗淡。 “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质问他。 “我父亲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被五步蛇咬伤,急需要用钱救命。我去找大吉普借钱,当时玛瑙也在,她马上拿出五千块钱给我用。我……我还不起。” “还不起你就可以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吗?” “后来玛瑙说,苹果在食堂门口侮辱了她,害她出丑,让我为她报复一下。我不肯,可……我家里还借了好大一笔钱,外债一直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玛瑙又给我家里邮寄了三万。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掉了。我去找玛瑙,告诉她我还不起她的钱,她说不用还,只要帮她做那件事……” “你答应了?”我失望透顶。 “我……玛瑙说若我不去做就要马上还她的钱,我哪里还得起?而且她还说……如果我不去,她还会找别人去做,到时候就不止一刀那么简单,会让人像削苹果皮一样折磨她……我害怕了,我想若是我做,肯定不会伤她太深,只要玛瑙泄了恨,她就会放过苹果,你们还是平安的…… 第124节:爱情与友情(3) 我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这次没有出大乱子,我真怕啊!我预见的,苹果脸上会出现的那个可怕的伤……那现在,算不算已经躲过一劫了呢? 莫言坚持等到苹果从手术室出来才走。他心有愧疚。 手术后的麻药渐渐失效,苹果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真是不太平的一夜。我把莫言的原委曲直告诉他,她很不平静:“呸!一丘之貉!” 大吉普始终没敢出现。 唉!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这世上许多事都是无奈! 唯一令苹果心情好转的是大森林的到来,他是接到明阳的电话赶过来的,像个长者一样拍拍我的头:“平安就好!” 宽大的墨镜,立领的风衣,酷得一塌糊涂。苹果并不知道大森林左眼失明的事,捂住嘴巴还在尖叫:“帅呆了!酷毙了!” “好啦!不要激动,不然你那伤口又会裂开。”手术后她只能喝小米粥,我在喂她。 明阳被大森林叫了出去,似乎是谈他们家的生意。苹果喝粥的时候三心二意,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了,我几次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求你了!”我说,“过去的放下吧!好吗?” 她苦笑一声:“痛不痛只有自己知道。” 我听见她的心被撕裂的声音,人们总想极力地缝合心里破裂的那个洞,却发现口子越扯越大,心要到荒芜才能收拾起失落。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她还是无法释怀啊! “苹果,上次我们一起串起来的佛珠呢?” “在这里。”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来。 “戴上。”我把它套在她的手腕上,“它能保佑你。” 她轻声笑笑:“我又不是虔诚的信徒,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可你是心善的人,佛祖会宽慰你的心。” “世上伤心人那么多,佛祖顾不过来了。”她慢慢地,慢慢地退下身去,躺下用力地闭眼睛。 “睡不着就不要勉强自己,和我说说话吧?”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身体乏力得快要虚脱了,脑子却活跃得一塌糊涂。” “那就躺着说说话吧!” “你也躺着吧?” “我怕挤着你,弄痛伤口啊!” “没事,这里!”她拍拍右肩旁边。 我便躺下,偎在她身边,就像往常我们在宿舍里谈心一样。 “记得那次你跟几个高个子男生玩斗牛,你的三分投篮干净利索,动作漂亮极了。你在阳光下笑,年轻的容颜那么灿烂……” “嗯。大吉普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追求我的。” “我们不谈他了吧!” “不,我想谈。刻意地忘记比费力地背书更困难,以前我很少跟你聊他,其实是担心破坏了一个童话。” “童话?” “嗯。小时候有个姐姐告诉我,爱情再甜蜜也只能两个人分享,若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来参与的话,那甜蜜就会像兑了水的葡萄酒一样,不但会变了颜色,连味道也全失。” 我知道这童话的含义,所有在乎这童话的人都害怕失去。虽然苹果在很多事上都像个直爽的假小子,可在这件事上,她却单纯得像个小朋友。就像女孩儿心底里荡漾的一支漂亮羽毛,只想和爱人共赏,怕告诉了第三个人,梦想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她也怕童话会破碎,可最终还是碎了,不是不用心守护,只是这世界诱惑的东西太多。 “大吉普追女孩子有一套啊!连你这么英气的女孩子都能被驯服得像小绵羊一样。” “嗯。他没有别的优势,长得又不好看。但是他有一张巧嘴,好听的话就像雅鲁藏布江一样潺潺不断。如果说甜言蜜语会醉人的话,我已经醉过几千次了。” “苹果,你真的爱他吗?” 她停顿了一会儿,悠悠地说:“其实女孩儿爱上的是自己构筑的童话,现实中哪有白马王子呢?”她冲我翻翻眼皮,“大森林和明阳不算,你比我命好。真的。我寻不到白马,能找到青蛙王子也不错,只要他真心对我好,掬在手心里呵护疼惜,我也心甘情愿在这样的童话里醉过去。可惜……青蛙王子也会善变。” 第125节:爱情与友情(4) “苹果!”我很难过,“答应我不要消沉下去。” “不会呢!”她冲我甜甜地笑,“我很快就会意气风发,继续叱咤风云把A大搅和得天翻地覆。嘿嘿……” 可她越是这样笑,我心里越是七零八落。 大森林第二天就走了,没来得及跟我告别。 明阳说他去了南非比勒陀利亚,有公事要处理。 地理是我的弱项,我不清楚比勒陀利亚的情况,于是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你家还挣黑人兄弟的钱啊?那里不是很贫穷吗?” 明阳取笑我:“比勒陀利亚在非洲国家中是经济最为发达的了,小笨笨。” 哦!我摇晃着脑袋想一想,也是,南非钻石可是世界闻名啊! “你懂得真多!”我不得不佩服。 “嗯。你终于开始崇拜我了,希望是肺腑之言。” 我冲他吐吐舌头:“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了。” 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过你说得对,的确是挣黑人兄弟的钞票去了。那里是有百分之七十六的黑人,但也有很多白种人和亚洲人,他们有十一种官方语言,通用英语和阿非利卡语。爸爸让狄珞去处理那里的生意,就是因为那个地方的种族和教会比较复杂。狄珞办事稳重,这么复杂的地方派他去,一定可以处理圆满。” “哦!”大森林真了不起! “你看看你,又是一脸崇拜的样子。喂!老实说我真希望你崇拜我比崇拜狄珞多一些。” 我的小九九被他看穿了,马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唉,难得看见你这种轻松的笑脸呢!这次回国来竟然是大晚上在精神病院里和你谈情说爱,简直匪夷所思。我看我还是带你去旅游吧!好山好水有的玩,可以让你把烦恼都丢掉。” “不。”我说,“我还要上学,更何况……”苹果的身体没有复原,昨天夜里开始持续发烧了。 “小乌鸦,苹果会好起来的。”他安慰我。 病床上发出呢喃的声音,我俯下耳朵去听,应该是苹果在低烧中的胡话,听不清楚。我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心疼地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其实,她也是缺少爱的孩子。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谁在外面?”我问,没人回答。 走过去看,门缝外面一个果篮儿放在地上。 是谁?大吉普,还是莫言? 不知道。走廊里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把水果拎进去,放在桌子上。 明阳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忧心地说:“把这些拿出去吧!若是苹果醒过来知道是她愤恨的人送来的,一定生气上肝火。” “可是……”若是他们中的谁良心发现了呢? “苹果当着大吉普的面被别人羞辱,他都没有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更别说保护她了,这样的良心要它何用?若是我一定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呵呵。我苦笑。 明阳和苹果的性子很像,一样的疾恶如仇。 我听他的话把水果篮放在外面的走廊上。也许谁看见了会捡去吃掉,这样就不会烦到苹果。 中午时我出去打热水,让明阳守着她,发现门外的地上空着,看来那果篮儿已经被人拾走了。也好。 我从开水房出来的时候看见一群小护士在急跑,慌慌张张地险些绊倒。 “怎么了?”我截住一个小护士问。 “上午有人贪小便宜捡了别人病房门口的一个果篮儿,吃了之后就中毒了,现在已经不省人事,要急救……” 我看着她们疾风迅雷一样的奔跑速度,心一下子被震荡得剧痛。 中毒?难道发生在小芫和欧阳身上的悲剧真的会在苹果身上重演? “啪——”暖水瓶掉在地上,开水肆无忌惮地溅在脚面上,我竟没有觉得疼…… “小乌鸦!!” 有人急奔过来,飞快地把我抱起来,像扔一个棉絮枕头一样把我扔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快让我看看!烫到哪里了?” 摔疼我了。可是他摔的是他的心疼和紧张。 明阳气急败坏地把我按在椅子上擦药水。我的眼泪止不住跌落下来。 第126节:爱情与友情(5) “没事!我吹一口仙气,马上你就不疼了。”他像哄一个小娃娃。 “笨蛋啦!”我咬住嘴唇扑倒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是哭我,我是哭苹果。那个被人捡走的水果篮里面有毒,有人吃后中毒了。那是……有人想害死苹果啊!” 明阳拿着棉花棒的手停在半空中,像一件行为艺术品。 我看着他定格的眼神,回头,一惊。 苹果?什么时候下床的?刚才的话,全听到了? “我要上厕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把输液瓶子递给我。 明阳先接了过去:“我陪你去吧?若惜的脚被开水烫着了。” “啊?”苹果的高八度嗓门顷刻间传遍整个走廊,“哪呢?让我看看。” “没事。”我拨开她的手,强露出一张笑脸,“还是我陪你去吧!” “你都烫着了还怎么走?” “一只脚咯噔着还可以啊!”我站起来要给她示范,被她按住。她像领导指挥一样命令明阳:“你!陪我去厕所。” “他是男的啊!”我怕她尴尬。 苹果一点不在意:“他站在门外面,又不让他帮我脱裤子,别紧张。” 她的从容坦荡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哦!好的。” 明阳把输液瓶子高高举过头顶。倔强的苹果不肯让他搀扶,走路还是缓慢趔趄的。我看着她的小小的单薄的背影,心里酸得无以复加。 下午得知那个意外中毒的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让我心里好受一点,但是依然容易紧张。有时候门前跑过一个护士都会揪心一下,我还担心开水房里的续水罐里面会不会也被人投毒。明阳知道我担心什么,总是宽慰我:不会的!就算有人要投毒也不会毒死一栋楼的人吧?这个目标太大了。 只有苹果好似真的若无其事。她让我回宿舍拿了随身听来,整日闭目戴着耳机听歌。看起来风轻云淡,什么都不在意了。可是我没敢掉以轻心,对她寸步不离,上洗手间也紧跟着。我怕我转身的某个瞬间,意外就会发生,就像当年失去海哥哥,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抱憾终生。 但是明阳不能陪我了,他已经接到父亲的电话要赶去新泽西签合同,狄家的生意离不开他。苹果被获准三天后出院,明阳的行程却在今天下午。要不要去送他?我有些左右为难。 苹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我:“若惜,这段时间你还有没有想念过大森林?” 我掰着手指头算算,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想起他了。 原来……我真的可以把他放下。人的心房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以为它塞满了,以为无论斗转星移都不会忘记一段恋情,哪怕是单相思。可是当有一天你回过头来看,发现真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把心中的童话变得释然。 “嗯。”苹果点头,有一种难得宽慰的笑意,“我放心了。这样你会活得长久。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可是你为什么就放不下呢? 固执的孩子啊!谁都认为自己的选择和执著是天经地义的,谁又知道这份执拗会害惨多少人? 明阳从外面进来,他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整装待发。 “苹果你好好的,听若惜的话,下次我来看你们会带礼物。”他跟苹果道别。 “真的?”她眨眨眼睛。 “真的。”明阳跟她拉钩约定。 “你去送他吧!”她摆摆手推我出去。 “那你……” “我保证!”她笑得真甜,脸蛋儿上的酒窝深陷,仿佛看不到伤痛的隐晦。 “你等我回来哦!哪儿也不许去!” “是!”她像个乖乖的小兵认真地敬礼。 明阳已经闪了出去,我赶着步伐追上他。 苹果在后面大喊一声:“狄明阳!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下次来看若惜要给我带一个大大的礼物哦!”这么大声的分贝足够让人记得。 我相信她会听我的话。 但这是苹果第一次对我违诺。 若是当时体会到她镇定的眼神下掩饰的愤然不平,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她寸步的。然而命运总是开这样残酷的玩笑,在朝夕之间将众多悲悯与遗憾抛至九霄,再重重跌下,让我们毫无思想准备就已粉身碎骨,热望和怀念通通荡然无存。 第127节:爱情与友情(6) 已是深秋了,不知道这个季节为什么会多雨,弄得心情也湿漉漉的,好像离愁真得抹不开似的。我把裤脚高高卷起,像个阿里巴人在跳水圈。明阳压根不在乎,昂首挺胸地在雨地里迈着大步。 “你怎么不打伞呢?”我明明拿了伞出来的。 他走过来把伞收了,撑起大风衣像孵小鸡一样把我罩在里面:“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蹚水窝,一到雨天我就特别兴奋,妈妈会给我准备一双小胶鞋,一件酷酷的雨衣,让我放肆地玩。现在也是,这习惯延续了二十多年,一点没变。” “你真像小孩子。” “我知道你喜欢大人,像狄珞,他已经很成熟,是个大人了。”他在赌气。 我嘿嘿地坏笑:“原来你很小肚鸡肠哦!” “那也是被你逼的。” “是哦!我是喜欢狄珞。”我冲着他嬉皮笑脸地趾高气扬。 “再说一遍试试?” 正是雨滴落下来打湿睫毛迫使我闭上眼睛的瞬间,一个吻落了下来,看似猝不及防却早有预谋。根本来不及躲闪,我的脖子被他强有力的胳膊夹得紧紧的。我清楚地听见心跳声,扑腾扑腾地,胜过了大森林拿大手掌捂住耳朵遮挡雷声时的那些心跳。 我是怎么了? 一个吻竟然能让人天旋地转、没羞没耻地忘却逃跑? 爱情能让人冲锋陷阵。爱河中的人们若是被哪颗甜蜜的流弹击中,也会横冲直撞,忘记是死是活。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他湿漉漉的正在滴水的帅气面庞,正得意地笑。我实在忍不住想狠狠咬他一口,可看他傻呵呵地冲我笑,终于还是放弃了。原来他已经慢慢走进了我的心房,而守护心房的那个拿三叉戟的门卫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有点沮丧地感到自己还有点小小的心甘情愿,哦!竟是这样可耻地败下阵来。 但是爱情面前没有巨人和胜利者,我们都是孩子。 “小乌鸦!我爱你!”他的豪言壮语气吞山河,让我压根来不及躲闪就中弹匍匐。 好大的声音,怕是连雷公雨神都听见了。 没有更多的华丽辞藻,只这一句,什么都算在里面。 我栽了,这一辈子怕是都要赔给他了。 奶奶,难道真是宿命?! 回头看向四周,灰蒙蒙的雨雾。阴天的缘故,天光已经很微弱。路上行人也少,这是一条去机场的小路。 “你为什么不坐车呢?”我问他。 “舍不得走得太快。”他挽着我的手在雨中不紧不慢地走,让我想起了电影《雨中情》。抛开这个傻傻的念头,催促他:“你必须搭车了,不然飞机肯定不等你。” “嗯。”这次他学乖。 我招手喊停一辆的士,把他硬生生地塞进去:“司机大哥麻烦你了,他要赶飞机。” 车子飞快地跑起来,他把头探出车窗大喊:“小乌鸦照顾好你自己!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保证!很快!” 我垂下头傻傻地呆立,在风雨摇曳的水天思索尘寰,秋绪浮动。忽然才发现,他什么时候已经把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我拉起长袖子放在鼻子下,还有他的体温和味道,一股淡淡地烟草的香味儿。 苹果。 说了谎话的苹果。 让人心焦又心疼的苹果。 “她去哪儿了?”我摇晃着护士的胳膊,心急如焚。 病床又空了。这次她的病号服和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随身听放在衣服上面,里面的音乐已经戛然而止,好像她做了某种告别,不再回来。 我感到四肢乏力一阵眩晕,冲出医院直奔学校。 我给莫言打了电话:“苹果不见了!如果她去了男生宿舍,无论如何你要拦住她!如果苹果再出什么意外,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顾不上追究那篮淬毒的水果究竟是谁拿来的,我只想让他们曾经的善良不要泯灭。 学校里一片黑暗。 黑暗?! 从未有过的。 我问门卫,怎么回事? 他说学校的配电机房出了故障,这次故障很严重,恐怕一夜都不会来电了。第128节:爱情与友情(7) 漫无边际的黑令眼睛极不适应。校门外的街道依旧灯火辉煌,而校园内的漆黑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地府乾坤。我摸着黑往纵深跑去,校园最北边的男生宿舍楼就是大吉普的宿舍。 北边…… 今天晚上的月亮出人意料的大,大得不可思议。它渐渐地越升越高,把影子赐给了所有黑暗中的人们,好像一盏命运的转轮正在天际俯视着人间悲欢的种种无奈。 北边…… 北门玄武视为凶煞之门,因此早年学校就把北边的门封死。从此只知道A大有东西南三门,从不知道北边为什么缺一扇门。而今……大吉普的宿舍楼正在这凶煞笼罩之中。 千万不要出事啊! 可是我心跳得如此厉害,仿佛眼前出现了大片的红色……红色? 红得刺眼。 怎么,路过的楼房道路皆变成了红色?不对啊!即使墙有红,怎么连树木的绿也变成了一片赤红? 我一时间呆住,心跳好像突然间停止,胸中一口气上不来,闷得快要窒息。等捂住胸口再抬起头,发现一切都正常了。 幻象? 又是我预见的某种征兆? 看得清楚的东西不令人惧怕,模糊难测的现象才令人心悸。 最北端的宿舍楼,离我只有百步之遥了。我迫切地冲过去,用我生平最快的速度…… “轰——” 一声巨响,爆炸迭起。在我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突然地,北边的男生宿舍楼爆炸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断地有学生惊慌地从我身边跑开。 “发生什么事了?”我抓住一个急切地询问。 “不清楚!一个小个子女孩儿冲进男舍一楼,点燃了什么东西。说炸就炸了,根本没看清楚。”对方气喘吁吁地挣脱,撒腿跑掉。 我的太阳穴痛得失去了知觉…… 苹果,真的是你吗? 不敢相信。 我朝和众人相反的方向跑,大火已经蔓延了整个一层。雨早就停了,大风不甘寂寞地猛刮,火舌卷着热流冲往二楼,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人们像退潮一样从出口汩汩涌出。 我要往里冲。 一个粗壮修长的胳膊拽住了我,力量之猛,把我弹了回来。 “莫言?怎么是你?”我眼睛里的惊恐闪烁不停。 “别去!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苹果呢?” 我抓着他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把苹果怎么了?” “不是我们,是她自己带了东西进去找大吉普的,谁都没有看清楚就炸了。楼道里还飘着一股难闻的瓦斯味儿,好像是一楼小卖部里面做饭的瓦斯炉泄气了,火一下子就着起来,挡也挡不住。” 我抬起手背狠狠地甩出去一耳光:“我让你看住她!千万别让她冲动地去见大吉普!你怎么能让她……” 眼泪不可抑制地冲出来,我甩开他发了疯地要往火海里冲。莫言追过来用蛮力把我扛上肩膀,朝着火势相反的方向跑。 “混蛋!放我下来!” 我哭着撕揪他的衣服、头发,一点用也没有。一片火红在我的眼前模糊不堪,眼泪打湿了面颊,扑不灭的火焰…… 苹果! 苹果!! 你就这样消失了吗?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 好冷。 我坐在校医务室打点滴,惊吓后高烧不退,莫言说我浑身烫得吓人,我自己却冷得发抖。明阳的风衣穿在我身上,有一丝丝温暖传递过来,可我仍颤抖不停。 “不要去想了好吗?你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莫言递过来一纸杯热水。 “你怎么还没走?”我低着头不愿看他,也不接他手里的杯子。 “你是不是恨我?”他高大的个子蹲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我噙着眼泪抽泣,“你为什么没有拦住她?你知道她是个情绪激动的孩子,吃不得亏,她那么冲动肯定会干傻事出来。为什么不拦着她?” 第129节:爱情与友情(8) “我是想拦着的,可是我在楼道里堵住她的时候,她仰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质问我:你是不是去医院看过我,还给我送了个果篮?我点点头,那是玛瑙让我送的,她说她觉得事情做得过了,她也挺内疚的,想去医院看看苹果,可是抹不开面子,让我代劳了。苹果瞪着眼睛问我:你想和玛瑙一起毒死我是吗?若不是有人误吃了那果篮里的东西,可能我现在早死了。真没想到,你会为了钱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我一下子就蒙了。我想去找玛瑙质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我发誓,我真的是迟疑了那么几分钟,也许时间更长一点……就那么一会儿,我傻呆呆地站立在走廊里,闻到了一股瓦斯味儿,我还正在疑惑哪里来的这些气味儿,大吉普那间宿舍就爆炸了,接着就是?火……?你知道火见瓦斯就蹿得飞快,我的鞋子立刻就见了火星。我也吓坏了,赶紧就往外面跑……” “你只顾自己跑,就没想过……苹果怎么样了?”我咬着嘴唇,握紧拳头。 真想揍他! “你别这样!你看你的手……药水都进不去了,你把手放松!”他掰我的手。 “别碰我!” 这冷冷的语调比空气中的对峙还冰冷。 “你这么……恨我?”他低语,落魄的眼神,踉跄地后退,身子撞到后面的墙上,很重,很重。 我扭过脸去不看他,眼泪打在手背上,也变得冰冷。 “我走了。”他背过脸去抹了一下眼角,“你好好照顾自己……” 那个曾经投篮动作潇洒飘逸的挺拔背影,如今变得好委琐。 我拔掉手上的针管,哆哆嗦嗦地跑回事故发生地。围观者不少,警察已经封锁了大楼,不断地有担架抬进抬出,受伤的人颇多。这次完全打破了学校每年要死双数的记录,这一场灾难,不知道伤亡多少。私自在宿舍楼里使用瓦斯炉的小卖部老板也被拘留了,人群中唧唧喳喳地议论,话题离不开那个冲到男生宿舍楼引起爆炸的女孩儿。 我的心似被钝刀磨来磨去,苹果啊!傻孩子!我还是没能拉住你……没能,扼住命运的咽喉…… 这起事故伤的人多,死的人只有大吉普一个。准确地说,警察并没有找到苹果的尸体,她像个谜一样彻底消失。 我不知是该伤痛还是该庆幸。我宁愿相信她还活着。只要活着,有一天我还能看见她甜甜的笑脸,还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和豪气的叫骂,还能在某天的学五食堂看见她挥舞着手臂一点不顾淑女风范和男生们大侃世界杯球赛。 那个鲜活的生命就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不曾离去。 是的,不曾离去。 隆冬时,我站在枫树下想念故人。 风起风落,我的脚下一片潮湿。人行道的两边白雪皑皑,周围银装素裹,甚是美丽。我在想,生活似乎永远在变化中令你措手不及。过去我连想都没想过会到瑞士来上学,但是此刻我踩在伯恩的土地上是真真切切。广场上升起彩色的气球,前来觅食的鸽子,孩子们童真的笑脸,仿佛阳光下的一切美好都再寻常不过。 “想什么呢?小姑娘。” 有人叫我,我回头,明阳那身阿玛尼的浅灰色风衣在微风里飞起下摆,他那张无邪的笑脸永远向着阳光灿烂盛放:“走吧!” 我走过去,他抬起我的左手腕,看一眼Doubie Chrono Classic陶瓷飞行腕表IWC:“时间刚好,回家吃饭吧!爸爸在等我们。”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 两个多月前,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明阳来把我接走。我什么也没有说,他只看到我的眼睛就全都明白了。手续很快办理好,他不允许我再心灰意冷下去。我放弃了原来的专业,现在攻读伯恩大学的人类医学,每天在研究核酸基因和成千上万的碱基因中获得对生命奥秘的重新认知。我现在的研究课题是脑源性神经因子基因和碱性纤维细胞生长因子基因,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破译鬼眼的奥秘,让异次空间的生命体不再神秘。当然,现在还在摸索阶段。 明阳攥着我的手,那个戴在我右腕上的木刻眼睛捂着体温,连接着我和他。仰头看天,苍穹那么蓝,蓝得醉人,云朵像厚厚的棉花糖,一朵一朵地飘过去,载着梦想与荣耀。我问明阳:“你说苹果会不会和大森林在一起呢?” 他只笑,不语。 苹果失踪之后大森林也奇迹般地消失了。有人说曾经在火灾发生后看见一个又高又帅的男人雷厉风行地抱走一个女孩儿。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他和引发这场火灾的女孩儿一起消失了,遁名匿迹。 有一天,电话铃声在午夜响起。我去接听,话筒另一边却异常安静。 沉默地对应之后,我忽然笑了,心底里升腾起的欢乐像小鹿一样来回乱跑。 我知道有人也在思念着我,思念着明阳和狄爸爸。 皓月美丽得像个童话,我知道,有些人,愿意永远活在童话里。我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首歌,它和童话有关: 天知道 我们的命运早已注定 我没有放弃 没有放弃 我相信 奇迹会出现 宿命会改变 命运啊 神奇又桎梏的东西 为什么牢笼总是如影随形 我偏不信命 偏不信命 奇迹出现 礼花盛放在暗夜 拯救你我 照亮尘寰 不要怕 不要怕 我就在你身边 咫尺天涯的想念 我以另一种方式守护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